云舟在云层中无声穿梭，速度快得惊人，两侧的云雾被拉成模糊的白色丝带。莫轻尘说那番关于“天狐血脉”和青丘大长老可能图谋的话之后，就重新歪倒在船头，抱着他的酒葫芦，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眼睛半眯着望向云海之外，不知在想些什么，但那微蹙的眉头显示他并不轻松。
舟内一时陷入了沉默。只有云舟破开气流的轻微呼啸，以及苏九儿逐渐平稳悠长的呼吸声。
林玄坐在苏九儿身边，背靠着温润的船舷，手里紧紧攥着那半截冰凉、布满裂痕的断辰残剑。剑身黯淡，感受不到丝毫灵性，只有一种万古沉淀的冰冷和死寂。沈墨前辈最后那声“活下去”的嘶吼，仿佛还在耳边回荡，带着无尽的不甘和嘱托，然后……就再也没有声息了。
那个总是懒洋洋、带着点嘲讽，却一次次在关键时刻提点他、帮助他，甚至最后不惜燃尽残魂也要为他们搏出一线生机的沈墨前辈……真的就这么……魂飞魄散了吗？
林玄不信。或者说，不愿意相信。
他低头，死死盯着手中的残剑，仿佛要用目光把那冰冷的金属焐热。他尝试着，像以前无数次那样，小心翼翼地分出一缕心神，探向残剑深处，在心底轻声呼唤：“沈大佬？沈前辈？你……你能听到吗？”
没有回应。
识海里空空荡荡，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那残剑就像一块真正的凡铁，冰冷，沉默，拒人于千里之外。
“沈墨前辈……”林玄不甘心，又换了个称呼，将更多的心神凝聚，带着焦灼和希冀，再次尝试沟通。他甚至尝试调动体内所剩无几的星辰之力，缓缓注入断剑之中。微弱的星辉在剑身裂缝间流转，却如泥牛入海，激不起半点涟漪。
还是没有回应。
一种巨大的、冰冷的失落和悲伤，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淹没了林玄。他想起清风观灭门那晚的绝望，想起在蛮荒挣扎求生的艰辛，但那些都没有此刻这种无力感来得强烈。沈墨前辈对于他而言，早已不仅仅是寄居在黑棍里的残魂，是亦师亦友的存在，是他在这个陌生而危险的世界里，最重要的依靠和引路人之一。
可现在，这个依靠，为了救他们，没了。
鼻子有些发酸，眼眶发热。林玄用力眨了眨眼，把那股湿意逼回去。现在不是哭的时候，九儿重伤未愈，强敌环伺，前路未卜……他不能垮。
可是……心里那个空洞，怎么也填不上。
他颓然地低下头，额头轻轻抵在冰冷的剑身上。绝望，如同这云舟外无边无际的云海，沉甸甸地压下来。
就在他心神几乎要被这沉重的悲伤和绝望吞噬的刹那——
抵着额头的剑身，那最深处、最核心、原本一片死寂的黑暗里，极其极其微弱地，颤抖了一下。
就像狂风暴雨的夜里，遥远地平线上，一点即将被彻底吹熄的、残存于灯盏最深处的烛火，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迸发出几乎看不见的、微弱的火星。
紧接着，一丝微弱到难以察觉、断断续续、仿佛随时会中断的意念波动，如同穿越了无尽遥远的距离和漫长的时光，极其艰难地，传递到了林玄的心神之中。
那波动太过微弱，传递的信息也残缺模糊，像是梦呓，又像是临终的呓语。
“……去……”
“……‘坠星湖’……”
“……养……魂……”
坠星湖？养魂？
林玄浑身猛地一震，像是被一道微弱的电流击中，倏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死死盯着手中的残剑！是沈大佬！是沈墨前辈！他……他还有一丝残魂未灭？！虽然微弱到几乎消散，但确实还在！而且，他给出了指引！“坠星湖”？那是什么地方？能“养魂”？意思是……去了那里，沈墨前辈的残魂还有救？！
希望！一丝微渺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又真实无比的火光，瞬间在他几乎被绝望冻结的心头点燃！虽然依旧微弱，虽然前路未知，但至少……至少还有希望！沈大佬还没死透！
这突如其来的、绝境中的微光，让林玄激动得手指都在微微发抖，心脏狂跳，几乎要冲出胸腔。他恨不得立刻跳起来，抓着莫轻尘问“坠星湖”在哪里。
但没等他有所动作——
“嗯？”
一直歪在船头、看似半醉半醒的莫轻尘，突然发出一声略带诧异的轻咦。他不知何时已经转过了头，那双半眯的醉眼此刻睁大了些，目光锐利如电，精准地落在了林玄手中那截断辰残剑上，更准确地说，是落在了刚才那丝微弱魂火波动传出的、剑身最核心的那一点上。
以他的修为，方才那微不可查的魂力涟漪，虽然隐蔽，却没能完全逃过他的感知。
莫轻尘放下酒葫芦，坐直了身体，脸上那惯有的慵懒和戏谑再次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罕见的、带着探究和凝重的神色。他盯着那截残剑，目光仿佛要穿透金属，看到其内里。
他没有立刻发问，只是缓缓伸出手，虚虚对着断辰残剑，指尖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无形的气机在流转、感应。
片刻之后，他收回手，重新看向林玄，眼神复杂，惊讶、恍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沉。
“坠星湖？”
莫轻尘缓缓吐出这三个字，语气不再是之前的随意，而是带着一种确认般的凝重。他看看那残剑，又看看因为激动和紧张而脸色发红的林玄，嘴角慢慢勾起一个意味不明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戏谑，反而带着点“果然如此”的了然，和一丝对未知的忌惮。
“那地方……”他拖长了语调，又灌了口酒，仿佛在借酒压下心中的波澜，才慢悠悠地接着说道，每个字都像是斟酌过，
“……嘿嘿，有意思。”
他凑近了些，几乎要贴到林玄面前，那双醉眼此刻清明无比，紧紧盯着林玄的眼睛，一字一顿，声音压得只有两人能听清：
“小子，我现在算是有点明白，为什么青丘的狐狸和南宫家的狗，会像疯了一样追着你们不放了。”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回那截看似破败的断辰残剑上，眼神里透出一种“见了鬼”似的惊奇，缓缓道：
“你这剑里头……藏着的这位‘爷’，来历……恐怕有点吓人啊。”
第196章：湖心鬼市
“‘坠星湖’……”莫轻尘咂摸着这个词，又灌了口酒，脸上的玩味渐渐被一种“这事有点麻烦”的蛋疼表情取代，“那鬼地方，可不是什么好去的善地。在‘碎星墟’深处，那一片儿……啧啧，三不管，乱得很。”
“碎星墟？三不管？”林玄急问，现在任何关于“坠星湖”的线索都至关重要。
“就是一片上古星辰坠落砸出来的破碎地域，灵气混乱，空间不稳，正经宗门和世家都懒得去管，久而久之就成了牛鬼蛇神、逃犯恶棍、还有各种见不得光买卖的聚集地。”莫轻尘解释着，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要去坠星湖，得先到碎星墟最大的黑市——‘鬼墟’打听消息。那地方龙蛇混杂，消息灵通，但规矩就一个：拳头和灵石。”
他看了一眼脸色苍白、昏睡不醒的苏九儿，又看看伤势未愈的姜璃和状态不佳的林玄，叹了口气：“得，送佛送到西。先把你们这俩病号和小狐狸安顿一下，老子带这小子去鬼市转转，弄点消息。”
几个时辰后，渡云舟缓缓降落在了一片荒凉无比、怪石嶙峋的山谷外。这里灵气稀薄而暴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硫磺味和金属锈蚀的气息。抬头看天，灰蒙蒙的，不见日月，只有几颗星辰的位置显得格外诡异明亮。
“前面就是鬼市入口，有禁空阵法，飞舟进不去。”莫轻尘收起渡云舟，指了指山谷深处隐约可见的一片扭曲光影，“小丫头，你带着小狐狸，跟我的信符走，去山谷西边一个叫‘哑婆’的老太婆那儿暂住，她那儿还算清净安全，价格也黑不到哪儿去。”他弹出一枚不起眼的木符给姜璃。
姜璃接过木符，看了一眼林玄，清冷的眸子里带着担忧，但还是点了点头：“小心。”
“放心，有这老酒鬼在，打不过还跑不过么。”林玄勉强笑了笑，安慰道，心里却绷紧了一根弦。
莫轻尘带着林玄，步行进入山谷。越是深入，光线越发昏暗，两侧嶙峋的怪石在扭曲的光影下，像是张牙舞爪的妖魔。空气中开始传来隐隐约约的、各种嘈杂的声音，越来越响。
转过一个巨大的、仿佛被利爪撕开过的山壁裂缝，眼前豁然开朗，景象却让林玄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一个巨大的、天然形成的凹陷盆地，盆地中被人工开凿出无数纵横交错的街巷和简陋的房屋、帐篷、甚至直接就是地洞。建筑毫无规划，歪歪扭扭，挤在一起。此刻正是“墟市”最热闹的时候（鬼市没有昼夜，常年如此），无数身影在其中攒动。
声音如同潮水般扑面而来，瞬间将人淹没！
“上好的黑鳞蟒皮！淬毒匕首最佳材料！只要八十灵石！”
“刚出土的‘古修士’玉简！内含无上秘法！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疗伤圣药‘回春散’！假一赔十！”
“收购星骸碎片！价格面议！”
“招护卫！探索古遗迹！三七分账！”
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争吵声、低语声、还有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嘶哑难听的歌声和狂笑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喧嚣。空气里弥漫着汗味、血腥味、劣质香料味、丹药味、还有铁锈和腐败物混合的怪味。
但这还不是最让人难受的。
最让人头皮发麻的是那无处不在的、如同实质般的窥探感。一进入这片区域，林玄就感觉自己像是赤身裸体走进了狼群。无数道或明或暗、或贪婪或警惕、或好奇或恶意的神念，如同密密麻麻的蛛网，交织在墟市的每一个角落，扫过每一个行人。这些神念强弱不一，有的如同微风拂面，有的却像冰冷的刀子刮过皮肤，带着毫不掩饰的掠夺意味。
林玄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体内星辰之力缓缓流转，将自身气息尽量收敛。他感觉自己的后背肌肉都僵硬了，仿佛随时会从某个阴影里刺出一把淬毒的匕首。
莫轻尘却像是回到了自己家一样自在，依旧拎着酒葫芦，晃晃悠悠地走在前面，对那些窥探的神念视若无睹。偶尔有几道特别强横、带着明显恶意的神念扫过来，在触及他周身三尺时，便如同撞上了无形的铁壁，悄无声息地滑开，或者更不济的，神念的主人会闷哼一声，迅速收敛。几次之后，窥探林玄的神念明显少了很多，但那些隐藏在暗处的目光，却更加阴冷。
“别东张西望，别露怯，更别随便碰东西。”莫轻尘头也不回地低声提醒，“跟着我，多看，少说。”
林玄点头，紧紧跟在莫轻尘身后半步，目光谨慎地扫过两侧的摊位。摊位上卖的东西五花八门，很多他都闻所未闻。有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骨器，有装在透明瓶子里缓缓蠕动的怪异虫豸，有血迹未干的兽皮，有残缺的功法玉简，甚至……他还看到一个摊位上，摆着几颗被封在透明晶体里的、兀自缓缓转动的眼珠，那摊主是个独眼老者，正用剩下那只浑浊的眼睛，阴森森地打量着过往行人。
这里没有规则，或者说，唯一的规则就是弱肉强食。林玄亲眼看到，一个买家因为价格谈不拢，突然暴起，一刀砍翻了摊主，抢了东西就跑，周围的人群只是冷漠地让开一条路，甚至没人多看一眼。也有人交易完成，刚转身就被暗处射来的冷箭放倒，怀中的物品被瞬间摸走。
莫轻尘似乎对这里很熟，七拐八绕，避开了一些明显气息混乱危险的区域，最后在一个相对偏僻的角落停了下来。
这里只有一个摊位，摊主是个头发稀疏、满脸褶子、穿着打补丁灰布袍的干瘦老头。他面前没有琳琅满目的货物，只有几本破旧的、封面字迹都模糊不清的书册，几张泛黄的、边缘破损的兽皮地图，还有一个插着几根秃毛笔的竹筒。摊位旁立着一块歪歪扭扭的木牌，上面用炭笔写着三个字：知古今。
老头正靠在墙根打盹，听到脚步声，眼皮撩开一条缝，浑浊的眼睛扫过莫轻尘和林玄，尤其在莫轻尘腰间的破剑和酒葫芦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又耷拉下去，有气无力地问：“买消息，还是卖消息？价格公道，概不赊欠。”
莫轻尘没说话，用脚踢了踢林玄的小腿。
林玄会意，上前一步，压下心中的紧张，学着莫轻尘的口气，尽量平静地问：“打听个地方，‘坠星湖’，怎么去？有什么需要注意的？”
老头眼睛都没全睁开，伸出三根枯瘦的手指晃了晃：“三百下品灵石，或者等值之物。先付钱。”
林玄身上灵石早就花得差不多了，他想了想，从怀里（实则是储物袋）摸索出一个小布袋，倒出约莫一斤左右、颗粒饱满、隐有星纹流转的灵米——星纹米。这是在秘境里收集的，所剩不多，但应该比普通灵石值钱。
看到星纹米，老头的眼睛终于睁开了些，闪过一丝讶色。他接过布袋，掂量了一下，又捏起几粒米仔细看了看，甚至放在鼻子下闻了闻，浑浊的眼睛里精光一闪而逝。
“星纹米？品质不错。”老头将米收下，这才慢吞吞地从那堆破旧书册和兽皮里翻找起来，嘴里嘟囔着，“坠星湖……这名字可有些年头没人提了。”
他翻出一张边缘焦黑、似乎被火烧过的残缺兽皮地图，铺在面前，手指在某个模糊的区域点了点：“喏，大概就在这一片。具体路线早就湮灭了，这图还是我爷爷的爷爷那辈留下的，准不准不知道。”
林玄凑近看去，那地图绘制得极其简陋，很多标识都看不懂，只能勉强看出是一片水域和破碎的地形。
老头收起地图，抬起头，用那双浑浊却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扫过林玄紧张的脸，又瞥了一眼旁边抱着胳膊、一脸看戏表情的莫轻尘，干瘪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陈述古老事实的平淡：
“坠星湖啊……那可是‘守墓人’以前的据点之一。”
守墓人？！林玄心脏猛地一跳！沈墨前辈就是守墓人！果然有关联！
老头顿了顿，似乎在回忆什么久远的传闻，继续用那种平淡到令人心悸的语气说道：
“不过现在嘛……嘿嘿，那儿可是‘星骸’污染最重的死地喽。活人进去，九死一生。就算侥幸活着出来，多半也疯了，或者……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
星骸污染？死地？林玄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但想到沈墨前辈那微弱的魂火和指引，他咬了咬牙，追问道：“星骸是什么？那里……有没有能滋养魂魄的东西？”
老头看了他一眼，眼神有些古怪，似乎惊讶于他知道“滋养魂魄”这一层，但也没多问，只是淡淡道：“星骸？就是上古那场大战后，从‘那个地方’泄露出来的脏东西，能污染灵气，侵蚀神魂，扭曲血肉。至于滋养魂魄……传说湖心以前有‘净星莲’，那东西倒是至纯至净，专克星骸，或许对魂魄有益。但有没有，在不在，就没人知道了。消息就这些，爱信不信。”
说完，他重新闭上眼睛，靠回墙根，摆出一副送客的样子。
守墓人据点……星骸污染……净星莲……
信息量巨大，且每一个词都透着不祥。林玄握着那卷残图，手心有些发凉。但他没有退路。他看向莫轻尘。
莫轻尘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咂咂嘴：“星骸……净星莲……守墓人老巢……他妈的，这趟浑水，看来是避不开了。走吧小子，先回去合计合计，你这趟‘坠星湖’，怕是没那么容易下脚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