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二,霜重露寒。
京城西郊,大觉寺后山的竹林精舍里,炭火盆烧得正旺。茶香袅袅,却驱不散屋中凝重如铁的气氛。
张玥换了一身素雅的道袍,头发用木簪简单绾起,端坐在主位。她对面坐着三个人——礼部侍郎周文渊、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陈廷敬、翰林院侍读学士王守仁。
这三位朝中清流领袖,此刻都面色肃穆。周文渊年近五旬,面容清癯,三缕长须梳理得一丝不苟;陈廷敬稍年轻些,方脸浓眉,目光锐利如鹰;王守仁最年轻,不过三十出头,却已是名满京城的才子,气度从容。
“三位大人请看。”张玥将三份拓本分别推至三人面前,“这是昨夜从翠薇园地宫中拓印的壁画,描绘的是西域邪神‘蚀月魔神’的祭祀仪式。旁边这些,是从地宫中搜出的往来书信,虽用密语书写,但经破译,证实太后与西域大祭司萨鲁曼勾结,以活人血祭,意图唤醒魔神,祸乱天下。”
周文渊拿起一份书信,对着烛光细看。当看到其中“以月之华引遗族血脉,蚀月之夜献祭九十九对童男女”一句时,他的手剧烈颤抖起来。
“这、这是……”他声音发颤,“太后她……怎敢如此?!”
“不只如此。”张玥又取出那套遗族公主礼服,摊开在桌案上,“这是太后为臣女准备的祭袍。她计划在天授法会上,以臣女遗族公主身份为引,完成最后一场血祭。届时,魔神复苏,太后便可借‘神迹’之名,彻底掌控朝堂。”
陈廷敬猛地一拍桌子,怒发冲冠:“妖后!这是要拿整个天下做赌注啊!”
“证据确凿。”王守仁最冷静,他仔细检查了每一份拓本和信笺,“但这些,还不足以扳倒太后。她大可将罪责推给西域妖僧,自称是被蒙蔽。我们需要更直接的证据——比如,太后亲手写的密令,或者她与萨鲁曼当面交易的证人。”
“证人很快会有。”张玥看向窗外,“靖海侯府的人正在追查康郡王世子的下落。赵珩三日前秘密离京,据说是去迎接一位‘西域高僧’。若臣女所料不差,此人就是萨鲁曼派来的使者,带着太后的密令和下一步计划。”
周文渊深吸一口气,看向张玥:“夏小姐,老夫与令外祖父柳公乃是至交。令堂明珠公主当年入京,老夫也曾暗中出力。今日之事,于公于私,老夫都不会袖手旁观。只是……”他顿了顿,“要扳倒太后,光靠我们几个文臣还不够。需要军方支持,更需要……一位能在御前说话的人。”
“军方有靖海侯。”张玥平静道,“侯爷已在返京途中,三日内必到。他掌京营半数兵马,足以控制京城防务。至于御前说话的人……”她顿了顿,“三皇子如何?”
三人对视一眼,眼中闪过复杂神色。
王守仁沉吟道:“三皇子确是最佳人选。他乃中宫嫡出,今年十七,按礼法已可参政。只是太后一直压制,不让他接触朝政。若能得三皇子支持,以‘清君侧’之名行事,便名正言顺。”
“但三皇子势单力薄。”陈廷敬皱眉,“他生母早逝,在宫中无依无靠。太后若狗急跳墙,第一个要除掉的就是他。”
“所以我们需要在法会之前,将三皇子保护起来。”张玥眼中闪过决断,“此事,臣女已有安排。只是需要三位大人做一件事——”
她起身,向三人郑重一礼:“请三位大人联络朝中所有忠于皇室、痛恨太后干政的同僚,在法会当日联名上奏,弹劾太后勾结邪教、祸乱朝纲。同时,准备在法会上当众揭露太后罪行,以正视听。”
周文渊起身还礼:“夏小姐放心,此事老夫义不容辞。明日早朝,老夫便会联络御史台、六科给事中,至少可凑齐三十位大臣联名。”
“三十位不够。”张玥摇头,“至少要六十位。太后经营朝堂二十年,党羽众多。若无压倒性优势,恐生变数。”
陈廷敬和王守仁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震惊。这位刚满十五岁的少女,对朝堂局势的判断竟如此精准老辣。
“老夫可再联络十五人。”陈廷敬沉声道,“都是当年柳公门生故旧,绝对可靠。”
“下官也可联络十余人。”王守仁道,“翰林院、国子监中,多的是心怀社稷的读书人。”
“如此,便有六十余位。”张玥点头,“够了。法会定在十月十五,还有三日。这三日,请三位大人务必小心,太后耳目遍布京城,万不可走漏风声。”
“夏小姐放心。”
送走三位大臣,已是申时三刻。
张玥独自站在精舍窗前,望着竹林在秋风中摇曳。她表面平静,心中却如绷紧的弓弦。三日后的法会,将决定无数人的生死,也将决定这个国家的未来。
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他们都答应了?”陆景云走到她身侧,递过一杯热茶。
“答应了。”张玥接过茶,却没有喝,“陆世子,三皇子那边……”
“已经谈妥。”陆景云压低声音,“三皇子答应在法会上配合我们。但他有一个条件——事成之后,要彻查当年他生母瑜妃暴毙的真相。他怀疑,瑜妃之死与太后有关。”
张玥心中一动。瑜妃是皇帝最宠爱的妃子,十年前突然暴病身亡,皇帝因此一蹶不振,朝政才落入太后之手。若瑜妃之死真有蹊跷……
“答应他。”她果断道,“若能扳倒太后,彻查旧案是应有之义。另外,靖海侯何时能到?”
“最迟明日黄昏。”陆景云眼中闪过忧色,“但家父途中遇到麻烦,康郡王的人在潼关设卡拦截,双方对峙了一天一夜。家父虽突围成功,但随行军士折损过半。”
张玥心一沉。康郡王动作这么快?
“还有更糟的消息。”陆景云声音更沉,“半个时辰前,听风楼传来密报——萨鲁曼亲自离开西域,正往中原而来。他带了一百‘血狼骑’,还有……十名‘蚀骨蜂师’。”
蚀骨蜂师,能操控剧毒蜂群,所过之处人畜皆亡,是萨鲁曼最恶毒的手段之一。
“他这是要孤注一掷。”张玥握紧茶杯,“太后法会若失败,他在中原的布局将彻底崩盘。所以他必须来,必须保证法会成功。”
“但这也是我们的机会。”陆景云眼中寒光一闪,“只要萨鲁曼敢踏入中原,靖海侯便可率军围剿。杀了他,西域之危自解。”
“没那么简单。”张玥摇头,“萨鲁曼不是莽夫,他敢来,必有后手。我怀疑……太后手中,还有我们不知道的底牌。”
正说着,精舍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苏红袖推门而入,脸色铁青。
“出事了。”她将一张纸条拍在桌上,“刚收到的消息,永宁侯府被围了!御林军封了前后门,说是奉太后懿旨,保护侯爷静养。但据我们的人观察,带队的是康郡王府的亲兵,领头的正是赵珩!”
张玥手中的茶杯“哐当”落地,摔得粉碎。
“母亲和兄长……”
“柳夫人和夏世子暂时安全,赵珩还不敢硬闯。”苏红袖急道,“但赵珩放话,要夏小姐在明日午时前,独自去康郡王府‘叙旧’。否则……”
“否则怎样?”
苏红袖咬牙:“否则,他就将永宁侯‘请’去康郡王府‘养病’。”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父亲已是病重之躯,若被强行转移,无异于要他的命!
张玥浑身颤抖,不是害怕,是愤怒。十年了,赵珩还是那个赵珩,只会用这种下作手段!
“他这是逼我提前现身。”她强迫自己冷静,“法会在三日后,他若能在明日控制我,太后便可从容布置。好算计。”
“你不能去。”陆景云斩钉截铁道,“这是陷阱。赵珩身边必有高手埋伏,你一去就是自投罗网。”
“可父亲……”
“我去。”陆景云起身,“我以靖海侯世子的身份去康郡王府要人,他不敢不放。”
“他不会放的。”张玥摇头,“赵珩恨你入骨,你去,正中他下怀。他等的就是这个机会,将我们一网打尽。”
“那怎么办?”苏红袖急了,“总不能真让永宁侯被他带走!”
张玥在屋中踱步。烛火在她脸上跳跃,映出一片阴影。良久,她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道锐光。
“他让我去,我就去。”
“玥儿!”陆景云急道。
“但不是一个人去。”张玥转身,看向二人,“红袖姐,你立刻带柳家暗卫,去永宁侯府周围埋伏。陆世子,你持靖海侯府令牌,调集京营兵马,以‘搜查西域奸细’为名,将康郡王府团团围住。”
她走到书案前,提笔疾书:“我要给赵珩演一出戏——一出他梦寐以求,却永远也得不到的戏。”
十月十三,午时。
康郡王府门前车马冷落。自三日前康郡王离京,王府便闭门谢客,府中护卫却增加了一倍。街坊邻里都觉奇怪,却无人敢问。
一辆青篷马车停在王府侧门。车帘掀开,张玥一身素衣,未施粉黛,独自下车。她手中捧着一个小小的锦盒,盒中正是那套遗族公主礼服。
侧门无声打开,赵珩亲自迎了出来。他今日穿着朱红织金蟒袍,头戴玉冠,脸上带着志得意满的笑容。
“玥妹妹,十年不见,可让为兄想得好苦啊。”他伸手要来扶。
张玥后退半步,避开他的手,神色平静:“世子,臣女应约而来,请带我去见父亲。”
“急什么?”赵珩收回手,也不恼,笑眯眯地说,“伯父正在府中静养,太医说了,需要静心,不宜打扰。不如我们先叙叙旧?这十年,为兄可是无时无刻不在想着玥妹妹啊。”
他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当年在永宁侯府,你打我那巴掌,为兄可还记得清清楚楚。这十年,为兄做梦都想再见到你,好好‘报答’那一掌之恩。”
张玥抬眸看他,眼神清冷如冰:“世子要如何报答?”
“简单。”赵珩笑着,眼中却闪着淫邪的光,“三日后太后法会,你乖乖以遗族公主身份出现,完成仪式。之后,太后会赐婚,你我成亲。至于永宁侯府……只要你听话,自然平安无事。”
“若我不答应呢?”
“那就不好说了。”赵珩敛了笑容,“伯父病重,若有个三长两短,也是天命。至于玥妹妹你……太后要的是活着的遗族公主,但没说要完好的。你说,若我在大婚之前,先‘验验货’,太后会不会怪我?”
无耻至极!
张玥袖中的手紧握成拳,指甲深陷掌心。但她脸上依旧平静:“看来世子是吃定我了。”
“不然呢?”赵珩大笑,“你以为你那些小动作能瞒过太后?翠薇园的事,太后早就知道了。你以为周文渊、陈廷敬那几个老东西能帮你?告诉你,太后已经拟好名单,法会之后,这些人都要‘告老还乡’!”
他凑得更近,几乎要贴到张玥脸上:“玥妹妹,识时务者为俊杰。跟了我,你还是尊贵的世子妃,将来就是郡王妃、王妃。何必为了那些不相干的人,搭上自己和家人的性命?”
张玥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忽然笑了。
那笑容明媚如春花,却冷得刺骨。
“赵珩,你知不知道,你这副嘴脸,让人看了想吐。”
赵珩脸色一变。
张玥后退一步,声音清亮:“你口口声声说太后如何,康郡王府如何,可你忘了——这里是京城,是大周的都城。你康郡王府再跋扈,也只是藩王。而我,是永宁侯嫡女,是月神遗族公主,更是陛下亲封的‘安宁县主’!”
她举起手中锦盒,猛地掀开盒盖,那套流光溢彩的遗族公主礼服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你要我穿这套衣服?好,我穿!但不是为你穿,不是为太后穿,我要穿着它,在法会上告诉天下人——你们这些窃国者,不配!”
赵珩脸色铁青:“你找死!”
他挥手,府中涌出数十名护卫,刀剑出鞘,将张玥团团围住。
“拿下!生死不论!”赵珩厉喝。
护卫一拥而上。
就在此时——
“住手!”
一声厉喝如同惊雷炸响!街道两端,黑压压的京营士兵如潮水般涌来,弓弩上弦,刀枪林立,将康郡王府围得水泄不通。
陆景云一身戎装,策马而来,手中高举兵部调令:“奉兵部令,搜查西域奸细!康郡王府涉嫌窝藏,所有人等,不得妄动!”
“陆景云!”赵珩目眦欲裂,“你敢动我康郡王府?!”
“有何不敢?”陆景云冷冷道,“赵世子,你是要束手就擒,还是要我下令强攻?”
王府护卫与京营士兵对峙,剑拔弩张。
就在这时,王府内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侧门再次打开,苏红袖扶着永宁侯夏安走了出来。老人面色苍白,身形佝偻,但眼神依旧锐利。
“父亲!”张玥连忙上前。
夏安拍拍女儿的手,看向赵珩,声音虚弱却威严:“赵世子,老夫要回府了。你是要拦,还是不拦?”
赵珩气得浑身发抖。他没想到,陆景云竟敢真的调兵围府!更没想到,苏红袖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府中,将人救出!
“好……好得很!”他咬牙切齿,“陆景云,夏明玥,你们给我记住!三日后法会,我要你们跪着求我!”
“那我们就拭目以待。”张玥扶着父亲,转身走向马车。
京营士兵让开道路,马车在重兵护送下,缓缓驶离康郡王府。
赵珩看着远去的车队,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他转身回府,刚进书房,就狠狠砸了一套茶具。
“废物!都是废物!”他怒吼,“府中那么多护卫,连一个女人都看不住?!”
一名幕僚小心翼翼道:“世子息怒,那苏红袖是听风楼的人,擅长潜行匿踪,防不胜防。至于陆景云……他持的是兵部正式调令,我们若强行阻拦,就是抗命。”
“兵部?兵部尚书是我舅舅的人,怎么会给陆景云调令?!”
“这……”幕僚迟疑道,“恐怕是靖海侯提前布局,在兵部安插了人手。或者……是宫里那位授意的。”
“宫里?”赵珩一愣,“你是说……陛下?”
“陛下虽卧病多年,但毕竟还是天子。若他暗中下旨……”
赵珩心头一凛。是啊,他差点忘了那个躺在深宫的病弱天子。这些年太后掌权,皇帝如同傀儡,可若皇帝真的醒了呢?
“不行。”他坐直身体,“立刻传信给父亲,让他速速回京。还有,通知太后,计划有变,必须提前行动!”
“那法会……”
“照常举行。”赵珩眼中闪过狠毒,“但我们要多准备一手。去,把‘那东西’取出来,我要让陆景云和夏明玥,死无葬身之地!”
幕僚脸色大变:“世子,那东西……太后说过,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动用啊!”
“现在就是万不得已!”赵珩狞笑,“他们不是要当英雄吗?我就让他们尝尝,什么叫真正的绝望!”
与此同时,马车里。
夏安靠在软垫上,握着女儿的手,声音虚弱却欣慰:“玥儿,你长大了……比为父想象的,还要勇敢。”
“父亲……”张玥眼眶微红。
“别哭。”夏安轻抚她的头发,“为父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你和你母亲。让你流落在外十年,让你母亲忧思成疾……这一次,为父不会再退让了。”
他看向陆景云:“陆世子,三日后法会,老夫会亲自上朝,当众揭发太后罪行。只是老夫这身子……恐怕撑不了多久。玥儿就托付给你了。”
“伯父放心。”陆景云郑重道,“景云以性命担保,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玥儿。”
夏安点头,又看向张玥:“还有一件事……你母亲让我告诉你,柳家暗卫已全部就位。另外,她联系上了江南柳家本家,你外祖母的娘家。他们派了三百死士入京,已潜伏在城外,随时可以接应。”
张玥心中一震。母亲竟能动用江南柳家的力量?
“别小看你母亲。”夏安仿佛看出她的心思,微笑道,“她是遗族公主,也是柳家嫡女。柳家虽在朝堂式微,但在江南,依旧是跺跺脚地动山摇的世家。”
马车驶入永宁侯府。府门大开,柳氏和夏瑾早已等在门前。
一家人终于团聚。
柳氏紧紧抱着女儿,泣不成声。夏瑾红着眼眶,用力拍了拍陆景云的肩。
这一刻,张玥忽然觉得,十年漂泊,所有的苦难都值得了。
因为她回家了。
因为她爱的人,都在这里。
夜渐深。
张玥独自站在庭院里,仰望星空。明日就是十月十四,后天,就是决定一切的日子。
身后传来脚步声,陆景云为她披上一件斗篷。
“在想什么?”
“在想太后。”张玥轻声道,“她准备了二十年,真的会这么容易被我们扳倒吗?”
“她不会。”陆景云坦然道,“但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这一仗,要么赢,要么死。”
张玥转头看他,月光下,他的侧脸坚毅如刻。
“陆景云,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输了,你会怎么办?”
陆景云沉默片刻,缓缓道:“那就陪你一起死。黄泉路上,也不孤单。”
张玥笑了,眼中却有泪光。
“我不会让你死的。”她轻声说,像是承诺,又像是誓言,“我们要一起活下来,看太平盛世,看海晏河清。”
远处传来更鼓声。
子时了。
新的一天,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