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四,午时。
京城的天空阴沉得可怕,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城头,仿佛随时要塌下来。风里带着深秋的湿冷,卷起满地枯叶,在空荡荡的街道上打着旋。
永宁侯府的书房里,炭火烧得噼啪作响,却驱不散一室寒意。
张玥站在窗前,手中捏着一封刚刚送到的密信。信是靖海侯陆渊亲笔所写,字迹潦草,显然是仓促间写就:
“吾儿景云、夏姑娘亲启:为父已至京郊三十里,然遇伏。康郡王亲率王府死士八百,联合西山营叛军三千,于黑风峡设围。敌众我寡,恐难按时入城。尔等按原计划行事,不必等为父。切记,法会成败,系于朝堂公议,非在刀兵。陆渊手书,十月十四卯时。”
信纸在她手中微微颤抖。
“侯爷被围了……”她转身看向屋中众人。
陆景云脸色铁青,一拳砸在桌案上:“父亲只带了五百亲兵,如何敌得过三千八百人?!”
“康郡王这是要孤注一掷。”夏瑾沉声道,“他不敢在京城内动手,就在城外截杀靖海侯。只要侯爷进不了城,京营群龙无首,法会上我们就少了一大助力。”
“不止如此。”柳氏从内室走出,手中捧着一个小小的锦盒,“刚收到宫中眼线密报,太后今日一早,将三皇子召入慈宁宫,至今未出。”
张玥心头一紧:“三皇子被软禁了?”
“恐怕是。”柳氏打开锦盒,里面是一枚断裂的玉佩,“这是三皇子贴身之物,他让心腹太监偷偷送出宫,意思是……情况危急,让我们不必管他。”
屋中死一般寂静。
靖海侯被围,三皇子被软禁,两个最重要的盟友同时陷入危局。而明日就是法会,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我们还有多少可用之人?”张玥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清晰地问。
苏红袖迅速报数:“柳家暗卫三十七人,听风楼在京人手二十三人,江南柳家死士三百人已在城外潜伏,但城门已被康郡王府的人控制,他们进不来。”
“京营呢?”
“京营三位副将,一位是靖海侯旧部,已表态支持我们。另两位态度暧昧,如今侯爷被围,恐怕……”陆景云说不下去了。
局势急转直下。
张玥走到地图前,手指划过京城周边地形:“黑风峡在西北,距京城三十里。康郡王既然在那里设伏,必然调走了大部分兵力。那么城中守卫……应该相对空虚。”
她抬起头,眼中闪过一道光:“我们或许可以趁机,做两件事。”
“哪两件?”
“第一,救三皇子。”张玥指向地图上的皇城,“三皇子被软禁在慈宁宫侧殿。太后明日要举办法会,今夜慈宁宫必定忙碌,守卫或有松懈。我们可以派人潜入,将三皇子救出。”
“太冒险了。”夏瑾摇头,“慈宁宫守卫森严,又是太后寝宫,一旦失手……”
“所以需要声东击西。”张玥看向苏红袖,“红袖姐,听风楼最擅长什么?”
苏红袖眼睛一亮:“制造混乱。”
“对。”张玥点头,“今夜子时,你带人在皇宫东华门、西华门、神武门三处同时纵火,吸引侍卫注意。柳家暗卫趁机从北面玄武门潜入——那里靠近冷宫,守卫最弱。”
她顿了顿:“但救出三皇子后,不能带回永宁侯府,太后一定会搜。得找个绝对安全的地方。”
“我知道一个地方。”陆景云忽然道,“城南‘清风观’,观主是家父故交,道观有密道直通城外。而且那里香火冷清,平日少有人去。”
“好。”张玥转向母亲,“娘,第二件事,需要您出面。”
柳氏神色一凛:“你说。”
“联络朝中那些尚未表态的大臣。”张玥取出一份名单,“这些人,或是畏惧太后权势,或是摇摆不定。您以柳家嫡女、遗族公主的身份去见他们,陈明利害。告诉他们,明日法会,若太后得势,第一个清算的就是这些‘不听话’的臣子。”
柳氏接过名单,仔细看过,缓缓点头:“这些人,当年都受过你外祖父的恩惠。我去说,他们或许会听。”
“但时间紧迫,您只有今夜。”张玥握住母亲的手,“娘,您身子……”
“无妨。”柳氏微微一笑,“装了十年病,也该让他们看看,柳家女儿真正的模样了。”
计划已定,众人分头行动。
申时初,柳氏换上诰命服饰,乘马车悄然出府。她第一个拜访的,是刑部尚书李延年。
李府书房里,李延年看着这位十年未曾踏出侯府大门的永宁侯夫人,眼中满是惊疑。
“夫人今日前来,不知有何指教?”
柳氏屏退左右,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佩——那是当年李延年科考时,柳老太爷赠他的信物。
“李大人可还记得此物?”
李延年浑身一震:“这是……柳公的信物。夫人从何得来?”
“家父临终前交予我。”柳氏直视他的眼睛,“家父说,李大人乃忠正之士,若天下有变,可托大事。今日,便是天下将变之时。”
她将太后勾结西域邪教、意图血祭唤醒魔神的事,简要说了一遍,最后道:“明日法会,太后将当众献祭我女儿,以完成邪术。届时魔神苏醒,天下大乱。李大人是要做千古罪人,还是做拨乱反正的功臣?”
李延年脸色煞白,冷汗涔涔而下:“这……此事太过骇人听闻……可有证据?”
“证据在此。”柳氏取出翠薇园地宫的拓本和信笺,“李大人掌刑部,应该能看出真假。”
李延年仔细看过,双手颤抖:“这、这确实是太后的私印……还有这血祭之法……丧心病狂,丧心病狂啊!”
“所以,李大人明日该如何做?”
李延年沉默良久,终于起身,向柳氏深深一揖:“下官……愿听夫人差遣。”
离开李府,柳氏又接连拜访了户部侍郎、工部尚书、大理寺卿等七位重臣。有信物开道,有证据在手,加上柳氏沉着冷静的剖析利害,七人中,五人当场表态支持,两人犹豫,但承诺绝不会站在太后一边。
当柳氏回到侯府时,已是亥时三刻。
“成了。”她将一份签满名字的联名奏折放在桌上,“明日法会,至少会有四十位大臣联名弹劾太后。加上周文渊他们联络的六十余人,超过百人之数。太后党羽虽众,但面对百官公议,她也要掂量掂量。”
张玥松了口气,但心中那块石头仍未落地。
因为今夜的重头戏,才刚刚开始。
子时,皇宫。
东华门外,一队巡逻的侍卫忽然闻到焦糊味。转头一看,城墙根下的草垛不知何时燃起大火,火借风势,迅速蔓延。
“走水了!快救火!”
侍卫们慌忙去取水桶,混乱中,谁也没注意到,几个黑影悄无声息地翻过宫墙,消失在夜色中。
几乎同时,西华门、神武门也相继起火。皇宫内一片混乱,侍卫、太监、宫女奔走呼喊,救火的水车将宫道堵得水泄不通。
玄武门,冷宫附近。
柳七带着十名柳家暗卫,如同鬼魅般贴着宫墙行进。他们穿着夜行衣,脸上涂着黑灰,每一步都轻如狸猫。
“停。”柳七举手示意。
前方拐角处,两名侍卫正打着哈欠闲聊。柳七打了个手势,两名暗卫如闪电般扑出,手中短刃精准地抹过侍卫咽喉,连一声闷哼都没发出。
“快。”
众人迅速通过,来到慈宁宫侧殿后墙。柳七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竹管,对着窗缝吹入迷烟。片刻后,他撬开窗户,翻身而入。
侧殿里烛火昏暗,三皇子赵祯坐在书案前,手中握着一卷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听到声响,他猛地抬头,看到柳七时,眼中闪过惊喜。
“柳统领?”
“殿下,臣奉夏小姐之命,来救您出去。”柳七低声道,“请随我来。”
赵祯毫不犹豫地起身,脱下外袍,换上一套暗卫准备的太监服饰。柳七又在他脸上涂了些灰土,乍一看,就像个不起眼的小太监。
一行人原路返回。快到玄武门时,前方忽然传来脚步声。
“什么人?!”一队巡逻侍卫发现了他们。
柳七当机立断:“你们带殿下先走,我断后!”
他抽出腰刀,迎向侍卫。暗卫护着赵祯,从侧门冲出,迎面却撞上另一队侍卫。
“有刺客!抓刺客!”
喊杀声四起。暗卫们拼死搏杀,但侍卫越聚越多。眼看就要被合围——
“这边!”
一道身影从屋顶跃下,软剑如银蛇出洞,瞬间刺倒三名侍卫。是苏红袖!
“跟我来!”她带着众人拐进一条小巷,七拐八绕,竟来到一处废弃的宫院。院中有口枯井,苏红袖掀开井盖:“下去!”
众人依次下井。井底竟有一条密道,直通宫外。
“这是前朝太监留下的逃生密道,知道的人不多。”苏红袖解释道,“出口在城南的一处民宅,已经安排了接应。”
一个时辰后,清风观。
赵祯换上道袍,坐在静室里,脸色苍白,但眼神依旧坚定。
“多谢诸位相救。”他向张玥、陆景云等人行礼,“若非你们,明日我恐怕就成了太后砧板上的鱼肉。”
“殿下言重了。”张玥还礼,“明日法会,还需殿下主持大局。”
赵祯点头:“我明白。太后明日必会以我‘病重’为由,阻止我出席法会。但她想不到,我会突然出现在百官面前。”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恨意:“这些年,太后把持朝政,残害忠良,连我生母都死于她手。明日,我要当着天下人的面,揭穿她的真面目!”
“殿下放心,证据都已备齐。”张玥取出一个木匣,“这是翠薇园地宫的所有证据,包括太后与萨鲁曼的往来书信、血祭记录、以及她为您准备的‘祭袍’。”
赵祯打开木匣,一件件看过,脸色越来越冷:“好一个母仪天下的太后……好一个吃斋念佛的善人!”
他合上木匣,深吸一口气:“明日法会,我会第一个站出来,弹劾太后。但有件事,我必须提前告诉你们——”
他看向张玥,神色凝重:“太后手中,有一支‘神机营’。”
“神机营?”陆景云皱眉,“那不是早就裁撤了吗?”
“明面上裁撤了,实际上被太后秘密保留,由康郡王掌控。”赵祯低声道,“这支军队装备了最先进的火器,共五百人,就驻扎在城西的‘演武场’。太后若狗急跳墙,很可能会动用他们。”
火器!
张玥心头一沉。这个时代,火器虽已出现,但威力有限,且装填缓慢,在战场上并不常用。可若是在法会那种密闭场所,五百支火枪齐射……
“我们必须先下手为强。”陆景云果断道,“天亮之前,端掉演武场。”
“但侯爷被围,我们哪来的兵力?”夏瑾问。
“不需要太多兵力。”张玥眼中闪过寒光,“火器最怕什么?水和火。演武场储存大量火药,只要一点火星……”
她看向苏红袖:“红袖姐,听风楼可有擅长爆破的高手?”
苏红袖笑了:“有。而且不止一个。”
寅时三刻,城西演武场。
夜色如墨,演武场大门紧闭,只有了望塔上有几点灯火。围墙内,隐约传来鼾声——守卫的士兵大多睡了。
十个黑影从不同方向接近围墙。他们背着特制的皮囊,里面装满了火油和火药。领头的是个独眼汉子,外号“雷公”,是听风楼最厉害的爆破手。
“记住,只炸火药库,别伤人命。”苏红袖低声吩咐,“太后若问罪,就说是意外走水。”
“放心,苏姑娘,干这个我们是专业的。”
雷公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他打了个手势,众人如狸猫般翻过围墙,落地无声。
演武场很大,分训练区、营房区和仓储区。仓储区在最里面,单独用砖墙围起,门口有四个守卫,正抱着枪打瞌睡。
雷公从怀中摸出几枚铜钱,手腕一抖,铜钱精准地击中守卫的昏睡穴。四人连哼都没哼,就软倒在地。
“快。”
众人迅速进入仓储区。库房里堆满了木箱,箱子上写着“军械”、“火药”等字样。雷公打开一个箱子,里面整齐码放着黑黝黝的火药包。
“好东西啊。”他舔了舔嘴唇,“这一库要是炸了,半个京城都能听见。”
“别废话,快布置。”
众人分头行动,将火油泼在木箱上,火药包则用细绳串联,引线一直拉到库房外。雷公掏出火折子,正准备点火——
“什么人?!”
一声厉喝突然响起!一队巡逻的士兵发现了他们!
“被发现了!快走!”
雷公点燃引线,众人转身就跑。身后传来士兵的惊呼和追赶的脚步声。
“轰——!!!”
惊天动地的爆炸声,撕裂了黎明的寂静。
演武场方向,一朵巨大的火云腾空而起,照亮了半边天空。爆炸声接连不断,那是火药库被连锁引爆,整个仓储区化为一片火海。
京城震动。
无数百姓从睡梦中惊醒,推开窗户,惊恐地看着西边的火光。
皇宫里,太后被爆炸声惊醒,披衣而起,厉声问道:“怎么回事?!”
太监连滚爬爬进来:“回、回太后,是城西演武场……走水了,火药库爆炸……”
太后脸色剧变:“神机营……我的神机营……”
她踉跄一步,扶住桌案,眼中涌出滔天怒火:“是陆景云……是夏明玥!他们好大的胆子!”
“太后息怒……”太监瑟瑟发抖。
“息怒?”太后猛地转身,一巴掌扇在太监脸上,“神机营没了,明日法会,我拿什么镇住那些大臣?!”
她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康郡王那边呢?靖海侯死了没有?”
“还、还没有消息……”
“废物!都是废物!”太后咬牙切齿,“传旨,今日早朝取消,法会提前到巳时举行!还有,全城戒严,任何人不许进出!”
“是、是……”
太监连滚爬爬地退下。
太后独自站在殿中,看着窗外渐渐亮起的天色,眼中闪过疯狂之色。
“夏明玥,你以为这样就能赢我?”她低声冷笑,“你以为,我只有神机营这一张牌吗?”
她从妆台暗格里取出一枚黑色药丸,毫不犹豫地吞了下去。
药丸入腹,一股灼热的力量在体内爆发。太后的脸色瞬间变得红润,眼中的疲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妖异的亢奋。
“来吧。”她对着铜镜,仔细整理衣冠,“让本宫看看,你们这些蝼蚁,能翻起多大的浪。”
晨光刺破云层,洒在京城上空。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这一日,将决定无数人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