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尾那条背阴的老街,常年弥漫着一股陈腐的气味。青石板缝里钻出墨绿的苔藓,两旁的房屋多是些歪斜的老木头房子,窗棂上糊的纸早已泛黄破烂。在这条街最深处,有个几乎被人遗忘的旧货摊——没有招牌,没有吆喝,只是在地上铺了块脏得辨不出本色的粗布,上面杂乱堆着些锈蚀的铁器、缺口的碗碟、发黄的书本,还有些说不上用途的古怪物件。
摊主是个七十上下的老人,驼背,总穿一身深灰布衣,坐在摊后的小马扎上,整日眯着眼,像在打盹,又像在观察每一个路过的人。街坊们都说这老头邪门,他摊上的东西大多是从附近荒坟、老宅甚至古墓里淘来的,阴气重得很。有点见识的人都绕着走,只有不知情的外乡人或实在贪便宜的,才会偶尔光顾。
张知雅搬来这村子不过半年。她是个城里来的姑娘,在镇上小学教书,图这里房租便宜,空气清新。这天恰逢赶集日,她逛完主街,信步拐进了这条背阴的老街,一眼就被旧货摊上某件东西吸引住了。
那是一枚戒指。
它静静地躺在一堆生锈的铜钱和断裂的玉簪中间,却红得惊心动魄——不是宝石那种剔透的红,也不是朱砂那种沉静的红,而是一种黏稠、浓郁、仿佛随时会流动起来的暗红色,像凝固的血,又像即将滴落的血。阳光从屋檐缝隙漏下来,照在戒面上,竟泛出一层诡异的油润光泽,好似真有什么液体在里面缓缓涌动。
张知雅鬼使神差地蹲下身,伸手去拿。触手冰凉,那寒意不像金属,倒像摸到了一块久埋地下的骨头。她打了个哆嗦,却没放下。戒指做工古朴,戒身是某种暗色金属,雕着细密繁复的纹路,像是某种从未见过的藤蔓,缠绕着中央那颗血红的椭圆形“玛瑙”。细看之下,“玛瑙”内部仿佛有极细的血丝在游动。
“姑娘,这戒指不祥。”
沙哑的声音突然响起。张知雅吓了一跳,抬头对上摊主浑浊的眼睛。老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正死死盯着她手中的戒指,脸色在阴影中显得青灰。
“我……我就看看。”张知雅有些窘迫。
“五块钱,你要就拿走。”老人话锋一转,伸出枯瘦的手,“但记住我的话:要是戴着手疼,赶紧扔了,别舍不得。”
张知雅愣了愣。这戒指虽邪门,却有种奇异的吸引力,让她挪不开眼。五块钱实在便宜得离谱。她匆匆付了钱,几乎是抢过戒指,头也不回地走了,没看见身后老人望着她背影,摇头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满是悲悯与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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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张知雅洗净戒指,犹豫片刻,还是将它戴在了左手中指上。尺寸竟出奇地合适,严丝合缝。起初只是凉,渐渐地,那凉意渗进皮肤,顺着血脉往上爬。临睡前,她已感到手指微微发僵,想取下戒指,却发现它像长在了肉上,纹丝不动。
夜里,她开始做梦。
梦里一片血红。有个女人,披散着漆黑长发,穿着破旧的红嫁衣,站在浓雾里朝她伸手。女人的脸模糊不清,唯有那双眼睛,淌着暗红的血,死死盯着她手上的戒指,嘴唇翕动,无声地嘶喊着什么。张知雅想跑,脚却像陷在泥沼里,低头一看,满地都是黏稠的血,正咕嘟咕嘟冒着泡。
她猛然惊醒,满头冷汗。窗外月色惨白,屋内一片死寂。可手指上传来的剧痛却是真实的——戒指正在收紧,金属边缘深深陷进肉里,像有生命般缓慢而坚定地勒紧。她疼得倒抽冷气,慌忙用右手去拽,指甲抠进皮肉,戒指却纹丝不动,反而越收越紧。指尖已开始发紫,皮肤被勒破,渗出血珠。血珠滚到戒面上,竟被那血红的“玛瑙”悄无声息地吸收了,戒指的红光似乎更盛了一些。
张知雅慌了,冲进厨房,用肥皂水、食用油拼命涂抹,手指搓得通红,戒指依然如同焊死。恐惧像冰水浇透全身。她想起摊主的话:“要是戴着手疼,赶紧扔了。”可怎么扔?它根本取不下来!
从此,噩梦夜夜造访。梦里红衣女人的脸一次比一次清晰:惨白的皮肤,深凹的眼窝,淌血的双眸,裂开的嘴角挂着诡异的笑。她不再无声嘶喊,而是用刮擦玻璃般刺耳的声音重复着:“还给我……把我的戒指还给我……”有时,她会猛地扑上来,枯爪般的手死死攥紧张知雅戴戒指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
白天也不得安宁。张知雅总觉得背后有人。在教室里板书时,能感觉到脖颈后有冰冷的呼吸;打水时,井水倒影里似乎总多出一个模糊的红影;回家路上,脚步声永远不独属于她自己,总有个轻微的、拖沓的步子不远不近地跟着。回头,却空无一人。只有脖颈后那缕阴冷的空气,如影随形。
她的精神迅速萎靡下去,眼圈乌黑,脸色苍白,讲课时常突然失神,学生们窃窃私语。戒指勒进肉里的疼痛已成常态,指尖那一圈皮肤早已溃烂,渗出的血丝不断被戒指吸收,戒面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她试过用纱布包裹,可第二天纱布就会莫名其妙地松开,露出下面更加惨不忍睹的伤口。
最可怕的事情发生在一个傍晚。张知雅精神恍惚地准备晚饭,切着青菜,脑子里全是昨晚梦里红衣女人淌血的脸。突然,握着菜刀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刀锋一偏,直直朝着戴戒指的左手中指砍去!
“啊!”她惊叫一声,勉强移开几分,刀锋还是划过了指侧,割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鲜血涌出,剧痛让她眼前发黑。但紧接着,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了——那枚血色戒指猛地一热,仿佛活了过来,伤口涌出的鲜血没有滴落,而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丝丝缕缕流向戒指,迅速被戒面吸收殆尽!不过几秒钟,血流止住了,伤口边缘泛着不正常的灰白色,而戒指却红得刺眼,在灯光下妖异地闪烁着,像一只饱食后餍足的眼睛。
就在此时,一个阴冷彻骨的女声,贴着她的耳廓响起,带着湿漉漉的血腥气:
“不够……还要更多血……”
张知雅尖叫着扔掉菜刀,背靠墙壁滑坐到地上,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那不是幻听!那声音清晰无比,充满怨毒与贪婪。她终于彻底明白,这戒指不是什么吉祥物,而是索命的诅咒!
恐惧转化为疯狂的求生欲。她翻出家里所有工具:剪刀、钳子、锤子、锯条。先用剪刀试图剪断戒身,可锋利的剪刀刃口在碰到那暗色金属时竟然崩了!她又用钳子夹住,拼命拧动,戒指纹丝不动,反而因用力拉扯,深深嵌进溃烂的皮肉,引发钻心疼痛和更多出血。血一流出,立刻被戒指吸收。她甚至举起锤子,狠心将手指放在铁砧上,闭眼砸下去——可锤子落在离手指毫厘之处时,她整条手臂突然僵住,动弹不得,一股阴寒的力量控制了她。
尝试全都徒劳无功。每一次试图伤害戒指,都只会让它吸食更多鲜血,变得更为鲜艳,也让那附身其上的邪灵更加猖狂。张知雅的左手中指已惨不忍睹,溃烂化脓,散发异味,与戒指长在一起,仿佛那戒指本就是她身体里长出的一个毒瘤。
红衣女人不再只出现在梦里。深夜,张知雅会从剧痛中醒来,睁眼就看见床尾站着那个穿着破旧红嫁衣的身影。女人的脸在月光下清晰得可怕:皮肤是死人的青灰色,眼眶是两个黑洞,源源不断流出浓稠的黑血,浸湿了前襟。她缓缓飘近,伸出乌黑指甲的手,不是朝着戒指,而是直接抓向张知雅的脸!
“这戒指……是我的陪葬品……”女人开口,声音干涩破碎,像从坟墓深处传来,“你戴了……就得替我死……用你的血……养我的魂……”
张知雅想喊,喉咙被无形的手扼住;想动,身体像被钉在床上。乌黑的指甲几乎要触到她的眼球,那冰冷的死亡气息扑面而来。绝望如潮水淹没她。
就在指甲即将刺入眼眶的刹那,摊主老人那句反复叮嘱的话,如同闪电劈开混沌的脑海:“要是戴着手疼,赶紧扔了,别舍不得!”
疼!岂止是疼!是钻心蚀骨、日夜不休的折磨!为什么要“舍不得”?这邪物有什么值得留恋?不,不是舍不得戒指,是它根本取不下来!等等……摊主特意强调“手疼”就“扔了”,是不是在暗示什么?是不是在说,当疼痛达到极致,当戒指“吃饱喝足”之时……
一个疯狂而绝望的念头冒了出来。既然戒指要血,既然它“不够,还要更多”,既然取不下来……那就给它血,给它足够多的血,多到它承受不住!
红衣女人的手已触到她的睫毛。张知雅爆发出全部的力量,猛地挣开一丝束缚,右手抓起睡前藏在枕下的剪刀——那是她最后的防身工具——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左手中指、朝着戒指下方早已溃烂的指根,狠狠划了下去!
这一次,不是浅尝辄止的割伤。剪刀刃深深切入,撕裂皮肉,割断肌腱,甚至碰到了指骨。剧痛让她眼前一黑,几乎晕厥。但与此同时,一股滚烫的鲜血如同喷泉般汹涌而出,不是丝丝缕缕,而是大股大股地喷溅出来,劈头盖脸浇在那枚血色戒指上!
戒指剧烈震动起来,发出嗡嗡的低鸣。戒面上血光大盛,红得如同烧红的烙铁,贪婪地吸食着喷涌的鲜血。可这一次,血流太猛太多,超出了它的吸收速度。鲜血浸透了戒身,渗入那些藤蔓花纹的每一个缝隙。戒指开始发烫,越来越烫,烫得皮肉滋滋作响,冒出青烟。
“啊啊啊——!”红衣女人发出凄厉到非人的惨叫,她抓向张知雅的手瞬间缩回,整个身影扭曲模糊起来,脸上充满了惊愕与痛苦。
戒指吸饱了鲜血,红光膨胀到极致,然后——
“啪!”
一声脆响,如同琉璃碎裂。那枚坚硬无比、钳子锤子都奈何不得的血色戒指,竟从内部龟裂,炸成无数暗红色的粉末,簌簌落下。左手中指上那圈深入骨髓的束缚感骤然消失,只剩下血肉模糊、几乎断掉的指根和深入骨髓的剧痛。
红衣女人的身影在空气中剧烈扭动,发出不甘的哀嚎,化作一缕浓黑如墨的烟雾,被窗缝透入的晨风一吹,倏然消散。房间里那种如附骨之疽的阴冷气息,也随之荡然无存。
阳光照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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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知雅瘫在地上,身下一滩血泊。左手中指几乎断掉,只剩一点皮肉连着,剧痛和失血让她虚弱不堪。她挣扎着用衣服死死勒住手腕止血,爬向手机,拨通了急救电话。
在医院里,医生对她手指上深可见骨的环形溃烂伤痕和近乎离断的伤震惊不已,反复询问原因。张知雅只说是意外被利器所伤。戒指的事,那红衣女人的事,说出来谁会信?她手指虽然保住了,但留下了永久性的畸形和疤痕,神经受损,再也无法灵活弯曲。
出院后,她第一件事就是去村尾那条背阴的老街。旧货摊不见了。粗布、马扎、那些杂七杂八的旧物,连同那个驼背的老人,消失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未存在过。青石板上只留下一块颜色稍浅的痕迹,显示这里曾长期放置过东西。
向老街上的老住户打听,一位摇着蒲扇的大娘撇撇嘴,压低声音说:“你说那收破烂的老头?走了好些天喽!那人邪性,专收些坟里墓里的脏东西。前阵子听说,他不知从哪个荒坟里刨出个红戒指,那戒指可邪门了,戴过的人不是疯了就是死了,血都被吸干似的。老头自己都不敢碰,扔摊上想着有没有倒霉蛋买走,转嫁晦气。姑娘,你打听这个做啥?”
张知雅脸色惨白,摇摇头,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指尖的伤口又在隐隐作痛。
从此,她再也不敢碰任何旧物,尤其是首饰。路过珠宝店、古董摊,都会下意识绕行。甚至看到别人手上戴的红色戒指,都会心头一颤,背脊发凉,眼前瞬间闪过那张淌血的女人脸和那抹妖异刺眼的红光。
那枚血色戒指带来的恐惧,如同指根那道狰狞的疤痕,深深烙在了她的生命里,一辈子都无法磨灭。夜深人静时,她偶尔还会从梦中惊醒,下意识地去摸左手中指,确认那枚吸血的戒指是否真的消失了。而空气中,仿佛永远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提醒她曾经离那个穿着红嫁衣的死人,有多么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