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烬说完那句话,见桌对面的张承志沉默,便垂首站着,不再言语。
张承志握着酒壶的手停在半空,没有立刻追问,只是将那双审视过无数犯人的眼睛,落在了司马烬的身上。
这目光里没有了刚才的欣赏和热情,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探究和审度。一个身无长物的穷酸书生,一个刚刚抓住一步登天机会的年轻人,在他这个手握一方大权的知府面前,谈起了条件。
这事本身,就透着不寻常。
“哦?”张承志终于放下了酒壶,他靠回椅背,姿态从刚才的亲近招揽,变成官场上特有的威严,“说来听听。本府倒是好奇,你想要什么条件。”
司马烬没有抬头,依旧保持着躬身的姿态。
“学生愿意为大人效力,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但学生……不想走到台前。”
这句话一出口,张承志的眉头皱了起来。
他无法理解。天下读书人十年寒窗,所求为何?不就是一朝金榜题名,出人头地,光宗耀祖吗?他许诺了官身,许诺了远大前程,可眼前这个年轻人,却说他不想走到台前。
这是什么意思?是故作清高,还是另有所图?
“不想走到台前?”张承志重复了一遍,“司马烬,你可知你在说什么?你立下如此大功,本府为你请功,让你名正言顺地踏入仕途,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机缘。你却要拒绝?”
“学生并非拒绝大人的提携。”司马烬目光迎向张承志,不见一丝一毫的退缩,“学生是想换一种方式,为大人效力。”
“学生想成为大人藏在暗处的一双眼睛,一把快刀。”
“什么?”
“至于明面上……”司马烬顿了顿,“王大锤王捕头,为人忠义,勇武过人,在衙门里深得人心。此次破案,他亦有大功。学生以为,由他来做这明面上的‘高人’,是最好的人选。”
“我,做他的影子。他,做我的代理人。而我们两人,都只为大人您一人效力。”
张承志再次沉默。
他原本以为,司马烬会向他讨要官职,讨要金钱,甚至是要他帮忙解决一些私人恩怨。这些他都想到了,也都做好了准备。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司马烬提出的,是这样一个匪夷所思的条件。
让自己隐于幕后,却将天大的功劳和名声,推给一个粗鄙的捕头?
这图什么?
张承志的心里,闪过无数种可能。
难道这司马烬野心更大,为了自己安全,想借王大锤之手,将整个清河县的暴力机关都掌控在自己手里?
还是说,他背后另有其人,他自己只是一个推出来的棋子?
“给本府一个理由。”张承志的声音变得低沉,“本府不喜欢猜谜。你若想让本府答应你,就要让本府相信你。”
司马烬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这个回答,会决定未来的命运。
他不能说出阎罗殿的秘密,更不能透露自己那血海深仇的真正目的。他必须给出一个让张承志这位官场老手能够理解,并且信服的理由。
“回大人,”司马烬再次躬身,“理由有三。”
“其一,学生出身微末,毫无根基。此次侥幸立功,已是风头无两。‘神算书生’的名号,听着风光,实则是将学生架在火上烤。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学生若骤然高升,必成众矢之的,届时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恐怕不仅自身难保,还会拖累大人的计划。”
张承志听着,脸上的表情没有变化。
司马烬继续说道:“其二,学生所长,在于洞察人心,出奇制胜。这种手段,一旦摆在明处,人人提防,便会效用大减。只有藏于暗处,才能在关键时刻,攻其不备,一击致命。学生愿做大人手中的一张底牌,而不是摆在台面上的寻常兵卒。”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司马烬抬起眼,“学生之荣辱,前程,身家性命,从今往后,皆系于大人一人之身。大人进,学生则进。大人若能登顶,学生便是那登顶路上最隐秘、最忠诚的铺路石。这,难道不比一个在明面上处处受人掣肘的下属,对大人更有用处吗?”
一番话说完,后堂里落针可闻。
张承志看着司马烬,神情复杂到了极点。
这个身形单薄,带着几分病气的年轻人,一番话里,听到的居然是他这个年纪的人不该有的,老练的政治智慧。
不贪一时之功,不慕虚名之浮。深知藏拙保身之道,更懂得将自身价值与上官前途完全捆绑的为官之术。
这哪里是一个穷酸书生?这分明是一个天生的谋士。
他忽然明白了。
司马烬不是不要,他是想要更多。比起一城一地的得失,他更想攀附于自己这条大船上,这是一场豪赌。
想通了这一点,张承志心中所有的疑虑,瞬间烟消云散,有种发现了绝世瑰宝的狂喜。
“哈哈……哈哈哈哈哈!”
张承志爆发出了畅快淋漓的大笑。
他猛地站起身,绕过桌子,走到司马烬面前,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好一个藏拙自保!好一个甘为影刃!”
“司马烬啊司马烬,本府今日才算真正认识了你!”张承志眼中精光四射,“说你是有神鬼之才,倒是小看你了!你这分明是宰相之智,帝师之谋啊!”
司马烬垂着头,轻声说道:“学生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张承志用力一挥手,“这个条件,本府允了!”
“从今往后,王大锤是明面上的盾,你,就是本府的暗剑!本府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使什么手段,我只要结果!”
“清河县只是一个开始,未来在府城,在京城,本府都要你这把看不见的剑,斩开一条路!”
司马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对着张承志,行了一个大礼,一揖到地。
“学生司马烬,拜见大人!”
这一拜,意味着盟约的正式确立。
他成功争取到了最有利的局面:既有了张承志这位手握实权的靠山,又能将自己隐藏在幕后。
张承志扶起司马烬,重新拿起酒壶,为两个酒杯都满上了酒。
“来,喝了这杯酒。”
“从今往后,你我主臣一心,共图大业!”
司马烬端起酒杯,与张承志的酒杯轻轻一碰,一饮而尽。
通往京城的复仇之路,铺开了第一个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