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书房里,气氛和往常大不相同。
那几个平日里最爱闲聊的老油条,此刻都埋首在卷宗副本里,抓耳挠腮。五十两白银的悬赏,足以让他们绞尽脑汁。偶有几人低声讨论,交换着看法,但很快又陷入了各自的沉思,谁都想独吞这份赏赐。
司马烬坐在他那个角落里,与周遭的浮躁隔绝开来。
他已经将那份薄薄的卷宗,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看了三遍。
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他都没有放过。
第一遍,他记下了案情的全部脉络。迎亲的路线,花轿的制式,轿夫的人选,新娘钱月茹的生平,夫家的背景,所有相关人员的口供,清清楚楚。
第二遍,他开始在脑中构建一张人物关系网,试图从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里,找到可能的作案动机。钱家的仇人,钱月茹的情人,夫家的竞争对手,每一个可能性他都推演了一遍。
第三遍,他将所有口供的时间点一一罗列出来,进行比对。他想找出其中的破绽,哪怕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时间差,都可能成为案件的突破口。
然而,一个时辰过去了,司马烬放下了手中的毛笔,轻轻靠在了椅背上。
没有。
什么都没有。
这桩案子,就像一个被完全焊死的铁盒子,找不到任何缝隙。
负责此案的府城官员是个老手,勘察得极为细致。所有轿夫的口供都完全一致,他们发誓中途没有停下,也没有任何可疑人等靠近花轿。送亲和迎亲的队伍,几十双眼睛都盯着,没人看到异常。
新娘钱月茹的社会关系简单,是典型的大家闺秀,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没有传出过任何风流韵事。钱家的生意一向和气生财,近期也未曾与人结怨。
最关键的是,所有相关人员,在案发时辰,都有着无可辩驳的不在场证明。
司马烬的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他知道,依靠这些白纸黑字,是破不了案的。常规的手段,三年前的府城同僚们已经用尽了。
真相,只存在于逝者的记忆里。
他必须动用“阎罗天子殿”。
可新的问题来了。阎罗天子殿的审判,并非凭空而来,它需要一个媒介,一个与审判对象有着紧密联系的信物。一滴血,一件贴身衣物,或者是一件长期佩戴的首饰。
这桩案子,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年。
他手上只有这份墨迹未干的抄录卷宗,上面连一丝一毫属于当事人的气息都没有。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外的天色开始慢慢偏西。其他的文书们已经开始动笔,不管有没有头绪,总得写点东西出来应付差事。
司马烬的目光,再次落回了卷宗的首页,那张新娘的画像上。
他不能失败。知府张承志已经把鱼饵递到了他的嘴边,他若是不咬钩,或是咬了钩却挣脱不开,那他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将大打折扣。他需要这个机会,需要知府作为他的跳板。
他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既然找不到信物,那就去创造一个找到信物的机会。
他开始重新梳理思路,这一次,他寻找的不再是案件的线索,而是信物的线索。
案卷的最后一页,记录着证物清单。其中一条写着:于花轿内,新娘座位下,发现一支金镶玉耳环,样式与新娘妆扮相符,疑为颠簸或挣扎中掉落。
这枚耳环,是目前唯一可能存在的,与新娘有着直接联系的物品。
但这证物,三年前就已封存,理应保存在府城的卷宗库里。
司马烬的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张承志为了“钓鱼”,把这桩陈年旧案从府城调来,会不会为了让这场“考试”更加逼真,把关键证物也一并带来了?
他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大。
那么,谁会知道证物的下落?
一个名字浮现在司马烬的脑海里——王大锤。
他站起身,拿起那份卷宗,走出了文书房。
他找到王大锤的时候,对方正在院子的角落里,对着一根木桩练着刀法。他没有穿捕头的公服,只着一身短打劲装,古铜色的肌肉上全是汗水。
“王捕头。”司马烬轻声喊道。
王大锤听到声音,立刻收了刀。他看到是司马烬,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自然,想起了昨夜知府的叮嘱。
“司马……先生,有事?”他把刀插回刀鞘,用挂在脖子上的布巾擦了擦汗。
司马烬将手中的卷宗递了过去,脸上带着一副穷秀才遇到难题时的苦恼和谦恭。
“王捕头,有个案子,晚生实在是想不明白,想向您请教一二。您是老行家,见过的案子比我读过的书还多,或许能给晚生指点迷津。”
这番话让王大锤很受用。他心里对司马烬敬佩,但对方此刻放低姿态求教,还是让他有些飘飘然。他接过卷宗,看到封皮上的“新娘失踪案”几个字,眉头皱了起来。
“是这个案子啊,”王大锤说,“知府大人也真是,拿这种府城三年都没人能破的悬案来为难你们这些文书。”
“正因如此,才更显棘手。”司马烬顺着他的话说,“晚生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毫无头绪。只是看到这卷宗最后说,现场找到了一枚新娘的耳环,便想着,这或许是唯一的突破口了。”
王大锤点了点头:“没错,当时很多人都把希望寄托在这枚耳环上,可查来查去,什么也没查出来。”
司马烬装作不经意地问道:“这么重要的证物,想必是妥善保管在府城吧?可惜我等无缘一见,只能看着这文字描述,凭空想象了。”
王大锤下意识地左右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不瞒你说,司马先生。知府大人为了这次考察,把那枚耳环,连同原来的证物盒,都一并带过来了。就锁在证物房里。”
司马烬的心跳快了一拍,但他脸上依旧不动声色。
他等的就是这句话。
“竟有此事?”他表现出恰到好处的惊讶,随即眼中露出一个读书人对探究真相的渴望,“不知……晚生能否有幸,亲眼看一看那枚耳环?或许,看到实物,能……能激发一些不一样的想法。有时候破案,也讲究一点灵光乍现。”
王大锤的脸色变了。他想起了张承志那句“不要告诉任何人”。可眼前的人是司马烬,是那个被他奉若神明的“司马先生”。
他陷入了挣扎。一边是上官的严令,一边是他对司马烬的绝对信任。
司马烬没有催促,只是用那双清澈又充满期盼的眼睛看着他。
最终,王大锤一咬牙,做出了决定。
“先生,你跟我来。但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看完之后,必须马上还回来,日落之前,知府大人就要看你们的陈条了。”
“多谢王捕头成全!”司马烬深深地作了一揖。
王大锤带着司马烬,避开旁人耳目,来到了存放证物的房间。他打开一把沉重的铜锁,从一个架子上取下一个贴着封条的木盒。
他小心翼翼地撕开封条,打开了盒子。
盒子里面铺着红色的绸布,一枚小巧的金镶玉耳环,正静静地躺在中央。
司马烬伸出手,将那枚耳环拈了起来。
耳环入手。
就在他的指尖触碰到耳环的那一刻,他脑中的“罪恶簿”,无风自动,翻开了崭新的一页。
他知道,连接已经建立。
今夜,阎罗天子殿,要迎来一桩来自三年前的亡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