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的浪重新拍打在礁石上,声音很响,把刚才那种不真实的寂静彻底冲散了。
司马烬走得不算快,脚下的沙地有些软,每一步都陷下去一点。
苏青檀从那块高耸的岩石上跳下来。她没用轻功,跑得很急,裙角被海水打湿了一大片。她冲到司马烬面前,两只手伸出来,似乎想抓他的袖子,但停在半空又缩了回去。
她只是盯着他的脸看,眼睛都不眨一下,像是在确认这还是不是个活人。
“没事。”司马烬说。他没笑,也没多解释,只是把自己那只并没有受伤的手举起来给她看了一眼,“结束了。”
苏青檀那口憋在胸气才吐出来。她转头看了看跟在后面、一脸傻笑扛着斧头的王大锤,又看了看远处已经恢复平静的海面。
“那个……写书的人呢?”她问得很小心。
“在书里。”司马烬拍了拍胸口,那本《无终之书》就贴着他的内衬放着,硬邦邦的,有点硌人。
苏青檀点了点头,不再问了。她是聪明人,知道有些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安全。她转身去招呼不远处那艘接应的小船。
就在她转身的一瞬间,司马烬的步子顿了一下。
喉咙里那种痒意来得毫无征兆,不像感冒,倒像是吞了一把沙子。紧接着就是一股腥甜往上涌。
他反应很快,立刻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白色的方帕,捂住嘴,闷闷地咳了两声。
没有什么剧烈的震动,只是一口东西吐了出来。
司马烬把手帕拿下来,低头看了一眼。
那一瞬间,他的瞳孔稍微放大了一点。
手帕上没有血。
那是一团漆黑的、粘稠的液体。它在白色的棉布上迅速晕开,黑得纯粹,黑得刺眼。
这不是血,是墨。
司马烬用大拇指在那团黑色上抹了一下。那触感很怪,不凉也不热,摸上去像是在摸虚空。指尖沾染的黑色迅速渗进皮肤纹理里,擦都擦不掉。
这是“画师”的力量残留,还是刚才那个被封印的季谈留下的诅咒?
“先生?”王大锤在后面喊了一声,“咋不走了?俺饿了,船上有吃的没?”
司马烬手腕一翻,那块沾满黑墨的手帕瞬间消失在袖子里。他转过身,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走吧。”他说。
他迈步朝小船走去,但那种喉咙里的异物感并没有消失,反而像是一根刺,扎在了那里。
……
回程的船开得很稳。
王大锤在船舱里大口吃着牛肉,苏青檀在船头安排后续的撤离路线。
司马烬一个人坐在船尾的甲板上。海风吹得他的衣袍猎猎作响。
一个人影挡住了光。
司马烬没抬头,他也知道是谁。
敖冰。
这位东海龙宫的三公主,这次虽然没有直接参与刚才那场荒诞的“作者之战”,但她一直守在龙门外围,替他们挡住了那些试图趁火打劫的水族妖物。
敖冰没说话,她穿着一身青色的软甲,头发高高束起,手里提着一把分水刺。她就那么站在那里,眼睛盯着司马烬的袖口。
“藏起来没用。”敖冰开口了,声音很脆,像玉石撞在一起,“我闻到了。”
司马烬抬起头,看着她。
“闻到什么?”
“墨臭味。”敖冰皱了皱鼻子,脸上露出一丝毫不掩饰的厌恶,“那种味道不属于活人,也不属于死人。那是‘被书写’的味道。”
司马烬沉默了一会儿,把手伸进袖子,没拿手帕,只是用指腹摩挲着那本《无终之书》的封面。
“你想说什么?”
敖冰蹲下来,视线和司马烬平齐。她的瞳孔是竖着的,金色的,里面倒映着司马烬略显苍白的脸。
“你刚才用了不该用的招数。”敖冰说得很直接,“那个‘烂尾’,那个把现实扭曲成闹剧的能力,那是规则之外的东西。你动了那个权限,就要付出代价。”
“什么代价?”
“你正在被同化。”敖冰指了指司马烬的胸口,“那些墨水是从你身体里长出来的。也就是所谓的‘原初之墨’。你每用一次这种力量,你的血肉就会少一分,墨水就会多一分。”
司马烬看着自己的手掌,刚才擦拭墨迹的大拇指上,那点黑色还在,像是一块去不掉的胎记。
“最后会怎么样?”他问。
“最后?”敖冰冷笑了一声,“最后你会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角色’。你没有血肉,没有灵魂,只是一堆文字,一段描述。别人想怎么改你就怎么改,想让你死你就得死,想让你当太监你就得当太监。”
这话很难听,但很真实。
司马烬看着海面,黑色的海水起伏不定。
“有解法吗?”
“不知道。这种力量连我父王都没见过。”敖冰站起身,拍了拍手,“我只是来提醒你,别死得太难看。毕竟你现在欠龙宫一个人情,你要是变成了纸片人,我还怎么讨债?”
说完,她转身走了,干脆利落,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司马烬依旧坐在那里。他又咳了一声,这次他硬生生忍住,把涌到喉咙口的那股腥甜咽了回去。
味道很苦,像是嚼碎了陈年的墨锭。
……
回到京城已经是三天后。
神捕司的一切如旧。赵玄并没有过多询问东海的事,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司马烬一眼,就让他回去休息。
这三天里,司马烬表现得一切正常。他吃饭,睡觉,处理公文,甚至还和王大锤喝了一顿酒。
那本《无终之书》被他锁进了书房最深处的暗格里,设下了三道机关。
深夜,书房的灯还亮着。
苏青檀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碗参汤。
“还没睡?”她把汤放在桌角,顺手帮司马烬整理旁边堆积如山的案卷。
“还有点尾巴要扫。”司马烬手里拿着朱笔,在一份公文上批红。他的字依然很稳,力透纸背。
苏青檀没打扰他,自顾自地收拾着。她拿起一张司马烬刚刚写好的便笺,那是关于东海善后事宜的草稿。
她刚想把它归档,手指突然停住了。
“嗯?”
苏青檀发出一个疑惑的鼻音。
她把那张纸凑近灯火。
纸上的墨迹还没干透。这很正常。不正常的是,那墨迹正在动。
不是流淌,而是像那种滴进清水里的墨汁一样,在纸纤维里疯狂地晕染、扩散。原本清晰的“东海”二字,边缘开始变得毛糙,然后长出了细小的触须,像是在拼命地想要抓住什么,或者想要从纸上逃出来。
苏青檀眨了眨眼,以为自己看花了。
她再看去时,那字迹又不动了,只是比平时显得更黑,更深沉,像是两个黑洞。
一种莫名的违和感,像蛇一样爬上了她的脊背。
她突然觉得这张纸很重,重得不像是纸,倒像是一块吸饱了水的海绵。
“怎么了?”司马烬的声音传来。
苏青檀猛地回神。她转头看向司马烬。
灯光下,司马烬正看着她,脸上一半明亮,一半在阴影里。他的眼神很平静,平静得甚至有些过分。
“没事。”苏青檀笑了笑,把那种荒谬的感觉压下去,“可能是灯太暗了,眼有点花。这字看着怎么晕开了。”
“最近换了种墨,可能胶没下够。”司马烬随口解释道,语气很自然,“下次让大锤去买好的。”
“好。”苏青檀应了一声,把那张纸放进卷宗里。
她转身准备出去,走到门口时,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司马烬已经重新低下头去写字了。
但苏青檀没有看到,在桌案下,司马烬那只垂在膝盖上的左手,正死死地抓着大腿上的布料。
他的指关节用力到发白,手背上的青筋都在跳动。
那股黑色的墨汁正顺着他的喉管往上爬,像是要把他的五脏六腑都染成黑色。
他不能咳。
至少现在不能。
司马烬咬紧了牙关,握着朱笔的右手却稳如泰山,在纸上落下最后一笔。
那一笔点下去,墨汁瞬间穿透了三层纸张,在桌面上留下一个洗不掉的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