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早晨通常是很吵的。
卖包子的吆喝声,倒夜桶的刷洗声,还有那些拉煤的大车压过青石板的嘎吱声,这些声音混在一起,就是所谓的烟火气。
但这几天的京城,安静得像一座空坟。
王大锤扛着他的那把碎星斧,走在朱雀大街上。他步子迈得很大,靴底铁片敲在石板上,发出“当当”的脆响。这声音在空荡荡的街面上回荡,听得人心里发慌。
“见鬼了。”王大锤嘟囔了一句,抓了抓后脑勺,“俺寻思着,那东海的大乱子都平了,这帮人咋不出来放鞭炮庆祝庆祝?这都日上三竿了,怎么连个卖早点的都没有?”
街两边的铺子大多关着门。偶尔有几家开着的,掌柜的也趴在柜台上,脑袋一点一点的,像是在打瞌睡。
王大锤走到一家熟悉的馄饨摊前。摊主老刘头正坐在小马扎上,靠着灶台,闭着眼,嘴角还挂着口水,脸上带着一种诡异的、极其满足的笑容。
锅里的水早就烧干了,原本白白胖胖的馄饨煮成了一锅烂糊,甚至开始冒黑烟。
“老刘!醒醒!锅糊了!”王大锤大嗓门一吼,伸手拍了拍灶台。
老刘头浑身一哆嗦,猛地睁开眼。
那双眼睛里没有焦距,只有一种被打断美梦的暴怒和迷茫。他呆呆地看着眼前那锅焦糊的馄饨,又看了看满脸横肉的王大锤,还有这条灰扑扑、散发着尘土味的街道。
那一瞬间,老刘头脸上的笑容垮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绝望和厌恶。
“怎么……怎么又回来了?”老刘头喃喃自语,声音都在抖,“我的大宅子呢?我的绸缎庄呢?我的……我的十八房姨太太呢?”
王大锤愣住了:“老刘你喝高了?你哪来的姨太太?你就一卖馄饨的光棍啊。”
“滚!”
老刘头突然发出一声尖叫,抓起手边的汤勺就朝王大锤砸过去。
“滚开!别吵我!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他像疯了一样,把那锅烂馄饨掀翻在地,然后一头撞向旁边的墙柱。不是为了自杀,而是为了把自己撞晕,好重新回到那个梦里去。
王大锤眼疾手快,一把揪住老刘头的后领子,把他提溜起来。
“你疯了?”
老刘头在他手里拼命挣扎,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让我睡!求求你让我睡!这破地方我一刻也不想待!我不当卖馄饨的!我是首富!我是首富啊!”
王大锤看着这个平日里老实巴交的小老头,此刻却像个瘾君子一样歇斯底里,心里没来由地冒出一股寒气。
不只是老刘头。
王大锤抬起头,看到街角的阴影里,墙根下,甚至路边的排水沟旁,都躺着人。
他们蜷缩着,闭着眼,脸上挂着那种统一批发般的幸福笑容。有人被太阳晒醒了,看一眼这真实的世界,立刻就会发出惨叫,然后拼命逼自己再次入睡。
这哪是京城。
这分明是个巨大的停尸房,躺满了不想活过来的活人。
……
神捕司,议事厅。
赵玄脸色铁青地坐在主位上,手里的茶杯已经被捏出了裂纹。
“情况比预想的还要糟。”赵玄把一份厚厚的卷宗扔在桌上,“仅仅昨天一天,京兆府就接到了三百多起自杀未遂的报告。这些人醒来后,有的绝食,有的撞墙,还有的试图去跳护城河。理由只有一个——他们觉得现实太苦,不配让他们活着。”
司马烬坐在下首,手指轻轻敲着桌面。
他脸色有些苍白,偶尔会忍不住清一下嗓子,但谁也没在意,只当他是东海一行受了风寒。
“太医署那边怎么说?”司马烬问。
“查不出病因。”赵玄摇头,“脉象平稳,身体无恙。太医说这是‘离魂症’,但我不信邪。哪有全城几万百姓一起离魂的道理?”
“不是离魂。”司马烬拿起那份卷宗,翻了两页,“是中毒。”
“中毒?”赵玄一惊。
“中了‘完美’的毒。”
司马烬把卷宗合上,目光投向窗外那片死气沉沉的天空。
他知道这是什么。
那是季谈留下的烂摊子。
那个追求完美的“作者”,虽然被封印进了《无终之书》,但他之前强行覆盖现实时创造的那个“完美故事空间”,在崩塌后并没有完全消失。
那些逻辑严密、没有痛苦、心想事成的“剧情碎片”,像灰尘一样散落在了京城,钻进了百姓的潜意识里。
在梦里,老刘头是腰缠万贯的首富;在梦里,瘸子能健步如飞;在梦里,失去了孩子的母亲能看到儿孙满堂。
那是一个没有bUG、没有遗憾的完美世界。
相比之下,这个充满了贫穷、疾病、劳累和别离的现实世界,确实烂透了。
“这叫‘美梦症’。”司马烬淡淡地说道,“人一旦吃惯了山珍海味,再让他吃糠咽菜,他是会把碗砸了的。”
赵玄眉头紧锁:“有解药吗?”
“解药?”司马烬冷笑一声,“这世上最难解的毒就是‘贪欲’和‘逃避’。你想把他们叫醒,他们只会恨你扰了清梦。”
就在这时,一名捕快匆匆跑进来,神色慌张。
“大人!出事了!城南的难民营那边乱了!”
赵玄豁然起身:“怎么回事?又有人自杀?”
“不是。”捕快喘着粗气,“是有人在散布谣言!那些旧贵族的余孽,趁着百姓人心惶惶,到处宣扬说这是……这是天罚!”
“天罚?”
“他们说,这是因为如今监国的长公主殿下德不配位,牝鸡司晨,惹怒了上苍,导致百姓魂魄离体。要想解开这个灾祸,必须……必须请长公主退位,重立新君!”
赵玄眼中的杀意瞬间暴涨。
“这群只会躲在阴沟里的老鼠。”赵玄咬着牙,“平日里屁都不敢放一个,这时候跳出来吃人血馒头。”
司马烬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听着,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摩挲着那块看不见的墨渍。
这不仅仅是季谈的余毒。
这是一场有预谋的政治反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