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厅里坐着神捕司的几个骨干,谁都不敢吭声。
这种仗没法打。敌人不是刀枪,是每个人心里那股想偷懒、想享福的念头。
司马烬坐在椅子上,手里转着那只朱笔。笔杆在他指间翻飞,那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因为那个梦太甜了。”司马烬停下笔,“人吃惯了糖,你告诉他糖里有毒,他信。但等毒劲儿过去了,嘴里的苦味一上来,他还是会忍不住去舔那口糖。”
“那怎么办?”赵玄烦躁地抓着头发,“把全城的人都绑起来?拿鞭子抽醒?”
“抽身子没用,得抽心。”司马烬站起身,把朱笔插回笔筒,“既然糖太甜,那就喂他们吃点沙子。要那种最粗、最硌牙的沙子。”
赵玄愣了一下:“什么意思?”
“大锤。”司马烬转头喊道。
王大锤正蹲在门口啃大饼,闻言立马站起来,嘴里还在嚼:“先生,您吩咐。”
“去菜市口,搭个台子。”司马烬说,“要高,要大,要让半个京城都能看见。别弄什么红绸彩带,就用那种最粗糙的烂木头,越破越好。”
“搭台子干啥?唱戏?”王大锤咽下大饼。
“不唱戏。”司马烬整理了一下袖口,遮住手腕上那块越来越大的墨渍,“开个大会。”
“啥大会?”
“比惨大会。”
……
菜市口本来是杀头的地方,地面的土都是黑红色的。
不到两个时辰,一座摇摇晃晃的木台子就搭起来了。王大锤办事效率高,拆了旁边两间废弃的铺子,木板上还带着钉子和木刺,看着就扎人。
周围聚了不少百姓。大多是那些还在犹豫要不要睡回去的人,一个个无精打采,眼圈发黑,像是一群游魂。
他们以为官府要发粮,或者是请道士做法驱邪。
但台上什么都没有。没有米粥,没有道士,只有两把破椅子。
司马烬没穿官服,只穿了一身洗得发白的布衣,走上了台。
底下有人认出他就是那个“神算书生”,稍微有了点动静,但很快又沉寂下去。对现在的他们来说,神仙来了也没用,他们只想睡觉。
司马烬没说话,只是冲台下招了招手。
两个衙役扶着一个人走了上来。
那是个老头。
老头浑身脏得看不出颜色,裤腿空荡荡的,两条腿从膝盖往下全没了。他是用两只手撑着地,一点一点把自己挪上台的。
底下的人群骚动了一下,有人嫌恶地捂住鼻子。
司马烬走过去,没有扶他,只是蹲在他面前,把那个用来扩音的铜皮喇叭递到他嘴边。
“告诉他们,你是怎么活下来的。”司马烬说。
老头怯生生地看了看下面乌压压的人头,缩了缩脖子。
“说。”司马烬的声音很平,但带着一股让人无法拒绝的力道。
老头哆嗦了一下,张开嘴,露出仅剩的两颗黄牙:“俺……俺叫赵老三。那年发大水,俺腿被房梁砸断了,媳妇也没了。俺想着死了算了。”
底下有人打哈欠,这种故事这年头太多了,谁家还没死过人?
“后来呢?”司马烬问。
“后来……俺听见俺那小孙子在哭。”老头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满是老茧和伤疤的手,“俺就想,俺得给他弄口吃的。俺腿没了,俺还有手。俺就爬着去地里。地里全是淤泥,俺就用手刨。膝盖磨烂了,就用破布包上。一年,俺爬坏了六条裤子,种出了两亩高粱。”
老头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干瘪的馒头,那是他用高粱面换的。他笑了,笑得脸上皱纹都挤在一起:“俺孙子吃饱了,长高了。俺觉得,这日子挺好。”
司马烬站起身,没让老头下去。他又招了招手。
这次上来的是个小姑娘,也就七八岁。瘦得像把干柴,背上却背着一个还在吃奶的娃娃。
“说。”司马烬把喇叭递给她。
小姑娘不怯场,她眼睛很大,亮得吓人:“我爹娘被流寇杀了。我带着弟弟躲在死人堆里,憋着气不敢出声。等流寇走了,我背着弟弟一路要饭进京。我有次饿得受不了,想把弟弟扔了。但我一听他叫姐姐,我就没舍得。”
她把背后的娃娃往上颠了颠:“我现在每天去泔水桶里翻吃的,翻到骨头就给他熬汤,翻到烂菜叶我就自己吃。只要我不死,我就不让他死。”
台下一片死寂。
那种想睡觉的困意稍微散了一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舒服的感觉。
这故事不好听。这故事太苦了,太涩了,听得人嗓子眼发堵。
“听够了吗?”司马烬突然开口。
他拿过喇叭,目光扫视着台下那些麻木的脸。
“你们觉得日子苦,觉得这世道不配让你们醒着。你们躲进梦里,梦里有大宅子,有烧鸡,有爹娘。”
司马烬指了指那个断腿的老头,又指了指那个背着弟弟的小姑娘。
“他们为什么不睡?他们的日子比你们苦十倍,惨百倍。他们为什么还要在泥地里爬,在泔水里翻?”
没人回答。
司马烬猛地把喇叭扔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因为是真的!”
他吼了出来。
“因为那两亩高粱是真的!因为那口高粱馒头是真的!因为那声‘姐姐’是真的!就算是把膝盖磨烂了,那种疼也是真的!”
司马烬转过身,面对着那个老头和小姑娘。
他伸出手,按在他们的天灵盖上。
“借你们的记忆一用。”
下一刻,黑色的雾气从司马烬的袖口涌出。那不是烟,是阎罗天子殿的神力,混合着正在侵蚀他的墨汁。
那些黑雾瞬间包裹住了老头和小姑娘,然后像是一张巨大的网,猛地向四周扩散开去。
“阎罗审判——苦难共感。”
这不是审判罪行,这是审判软弱。
那些原本只是站在台下看热闹的百姓,突然觉得脑子里纷纷“嗡”的一声。
接着,黑雾笼罩了整个菜市口,甚至向着更远的各个街区不断蔓延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