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东的一座民宅里。
一个中年男人正躺在床上做梦。
梦里,他是当朝宰相,正坐在金碧辉煌的大厅里,面前摆着满汉全席。他夹起一块肥得流油的红烧肉,笑眯眯地往嘴里送。
那种软糯香甜的口感即将充满口腔。
突然,嘴里的味道变了。
那不是肉,是一嘴带着腥味的泥巴。
男人惊愕地低头。
桌上的珍馐美味全都不见了。他发现自己正趴在一片烂泥地里,双手深深地插在泥土中。
他想站起来,却发现自己没有腿。
膝盖位置传来钻心的剧痛,那是皮肉在粗糙的石子上反复摩擦后的火辣感。
“这……这是什么?”男人惊恐地大叫。
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他感觉到一种强烈的、原始的渴望——不是想当宰相,仅仅是想往前爬一步,去够那株刚刚冒头的高粱苗。
那种为了活下去而拼尽全力的挣扎,那种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的沉重,像是一块巨石,狠狠地压碎了他那个轻飘飘的宰相梦。
……
城西的一间闺房。
一个原本打算绝食的富家小姐,在昏睡中正梦见自己嫁给了英俊的皇子,两人在御花园里赏花。
突然,皇子的脸变得模糊,最后变成了一个脏兮兮的、还在流着鼻涕的婴儿。
小姐发现自己背上沉得要命。
那种重量压得她脊椎生疼,每走一步都要喘半天粗气。
肚子在抽搐,胃里像是有火在烧,那是极度饥饿的感觉。
她看到前面有一个泔水桶,散发着酸臭味。
在梦里,原本娇生惯养的她,此刻却像见到了什么宝贝一样,疯了一样冲过去,不顾一切地把手伸进那堆污秽里,抓起一块别人啃剩下的骨头。
那种因为找到食物而产生的狂喜,比她梦见嫁给皇子时还要强烈一百倍。
……
这样的场景,在成千上万人的脑海里同时上演。
司马烬没有给他们编织新的幻象,他只是把赵老三和小姑娘的记忆,粗暴地塞进了这些人的梦里。
真实的苦难就像是一把掺进米粥里的沙砾。
它不讲道理,不讲逻辑,它只有实实在在的痛感和重量。
那些原本像肥皂泡一样五彩斑斓的美梦,被这些沙砾一磨,瞬间就破了。
那个中年男人在梦里嚎啕大哭,不是因为痛,而是因为他在那片泥地里,感受到了赵老三那种“我还活着”的倔强。
那个富家小姐在梦里抱着那块骨头流泪,她感觉到了那个小姑娘那种“要保护弟弟”的滚烫决心。
相比之下,他们那个虚假的梦,轻薄得像一张纸,廉价得让人恶心。
“啊——!”
不知道是谁先喊出了第一声。
菜市口周围,那些原本眼神麻木的人,突然有人跪在地上,双手死死抓着泥土,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声。
紧接着,哭声连成了一片。
有人在呕吐,有人在抽打自己的脸,有人抱着头在地上打滚。
很疼。
真的很疼。
现实世界里的风吹在脸上是疼的,肚子饿是疼的,心里的愧疚更是疼的。
但他们醒了。
那种死气沉沉的寂静被打破了。哭声、骂声、呕吐声,这些声音很难听,很嘈杂,但这才是活着的声音。
王大锤站在台下,看着这场面,挠了挠头,眼圈有点红。
“先生这招……真狠啊。”他嘟囔了一句,“比俺用斧子砍人还狠。”
司马烬站在台上,脸色白得像纸。
他收回手,那团黑雾慢慢消散。
赵老三和小姑娘已经昏过去了,普通人承受不住神力的传导,但并无大碍,只是太累了。
司马烬晃了一下,伸手扶住那根粗糙的木柱子。
一滴黑色的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流下来,滴在脚下的木板上,发出轻微的“滋滋”声,像是要把木头腐蚀透。
他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被那种墨汁浸泡。每用一次力量,那种“被书写”的感觉就强一分。
刚才那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差点变成了那个断腿的老头,又差点变成了那个背弟弟的小姑娘。他的自我意识在这些强烈的记忆冲击下,变得有些模糊。
“大人!”两个衙役冲上来,想要扶他。
“别碰我。”司马烬低喝一声。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把那种眩晕感压下去。他从袖子里抽出手帕,迅速擦掉脸上的黑色汗渍,然后把手帕揉成一团死死攥在手里。
他抬起头,看着台下那些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百姓。
有人站起来了。
那个最先哭的中年人,抹了一把脸,跌跌撞撞地往回跑。
“回家……回家种地去!老子有腿!老子有腿啊!”
那个富家小姐的家人也来了,她醒过来后,抱着母亲哭得喘不上气,第一句话却是:“娘,我想喝粥,热的,哪怕馊了也行。”
人群开始散去。
他们步履蹒跚,像是刚打完一场败仗的伤兵。但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有了光。
那是被苦难磨出来的光。
“把那老头和孩子送去善堂。”司马烬对衙役吩咐道,“给他们最好的伙食,别让人欺负了。”
说完,他转身往台下走。
王大锤迎上来,想要伸手扶他,却被司马烬一个眼神制止了。
“回神捕司。”司马烬的声音很轻,轻得只有王大锤能听见,“赵玄那边应该有消息了。”
王大锤点点头,扛起斧头跟在后面,那宽厚的身体像是一堵墙,挡住了后面所有探究的视线。
司马烬走得很慢。
他觉得脚下的路很硬,每一步都硌脚。
但他很喜欢这种硌脚的感觉。
因为这让他知道,自己还没变成那个只能在纸上行走的“角色”。
只要还会疼,就还没输。
……
京城的重建是个力气活。
倒塌的坊墙要重砌,堵塞的河道要疏通。虽然“比惨大会”把百姓的心气儿提起来了,但那些沉甸甸的砖石瓦砾,还得靠肩膀和手去搬。
王大锤成了工地上最忙的人。
这人闲不住。他是神捕司的总捕头,按理说只要背着手到处指指点点就行。但他不干,他把官袍往腰上一系,光着膀子就下了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