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的门“咔哒”一声轻响,拉回了赵禹飘散的思绪。
林悦走了出来。
她换上了一套素净的透气睡衣,长裤长袖,款式保守得像中学生校服。
湿漉漉的长发用一条干毛巾包裹着,只露出几缕贴在额角和颈侧。热气蒸腾得她脸颊泛起一层薄红,那双总是平静如水的眼睛,此刻也蒙上了一层水汽。
“你在外面做什么?”她的声音也因为刚洗完澡,带着一点柔软的鼻音。
“看风景。”赵禹回答,声音平稳得让他自己都有些佩服。
他转过身,背靠着栏杆,姿态闲适。
“顶楼的视野确实不错。”
他没有看她,目光越过她的肩膀,落在房间那两张泾渭分明的床上。
林悦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然后又把目光移回他身上:“你去洗吧。”
来了。
赵禹心里咯噔一下,但脸上不动声色。
他早就准备好了说辞。
“不了,我不太习惯这么早洗澡。”他扯了扯嘴角,试图让这个笑容看起来自然一点,“通常睡前再洗。”
“好。”
林悦没有说什么,转身走向自己的床铺,拿起手机,坐下,动作流畅得像一段设定好的程序。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林悦指尖划过手机屏幕的微弱摩擦声。
“晚上……吃什么?”
赵禹最终还是选择走进房间。
林悦的目光没有离开屏幕,仿佛在处理什么重要的公务。
“外卖吧。”
“也行。”
赵禹迅速掏出手机,点开外卖软件,把屏幕转向她,姿态显得格外殷勤,“想吃什么?川菜?粤菜?还是日料?今晚我请客。”
林悦的目光在赵禹脸上停留了零点五秒,然后又移回到了手机屏幕上。
“随便。”
又是这两个字。
赵禹感觉自己的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
随便。一个世界上最不负责任,也最难执行的指令。它把所有的决策压力,连同猜错之后可能产生的负面情绪,全部打包丢给了对方。
赵禹沉默了片刻。他收回手机,不再看她。
她说了随便,那就随便吧。
他这么想着,手指在一家月销过千的“李记牛肉面”上停住,然后毫不犹豫地点了两份一模一样的招牌香菜牛肉面。下单,支付,一气呵成。
整个过程,他没有再征求林悦的任何意见。
做完这一切,他把手机往床头柜上一扔,发出“啪”的一声轻响。他脱掉外套,在自己的床上坐下,身体向后靠在床头。
房间再次陷入沉默。
“赵主任,”林悦忽然开口,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你对教育的理念是什么?”
赵禹愣住了。
他整理了一下思绪,身体坐直了一些。
“我的理念?”他重复了一遍,给自己留出思考的时间,“很简单。教育,首先是关于‘人’的教育。不是知识的灌输,不是技能的培训,更不是生产线的标准化作业。它的核心,是唤醒一个人的内在,让他认识自己,接纳自己,最终成为一个完整的人。”
他说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这是他坚守的信条,也是他一切行动的根源。
林悦静静听着,没有打断。等他说完,她才缓缓开口。
“这个理念很理想,但不具备可操作性。”她的声音依旧平直,却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切向赵禹理论的核心,“一个班五十个学生,每个人的‘内在’都不同。老师的时间和精力是有限的。你如何用有限的资源,去完成五十次独一无二的‘唤醒’?这在现实中,根本无法实现。”
“所以需要我们去探索方法。”赵禹立刻反驳,“不能因为难,就否定它的正确性。如果教育只追求可操作性,那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把所有学生都当成代码,输入同样的程序,得到同样的结果。但这不叫教育,这叫格式化。”
“‘格式化’保证了基础的公平。”林悦的语速稍微快了一些,显然进入了辩论状态,“你所谓的‘唤醒’,很容易演变成对少数人的偏爱。当你把大量精力投入到那个所谓的‘需要唤醒’的后进生身上时,对那四十九个遵守纪律、努力学习的学生来说,就是一种不公平。他们被牺牲了。”
赵禹皱起了眉。他没想到林悦的观点如此……冰冷,但又如此现实。
“我说的不是放弃规则。”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稳,“我是在规则的框架内,给予更多的人文关怀。比如一个学生迟到,按照规定是扣分。但你是否可以多问一句,他为什么迟到?是因为睡懒觉,还是因为家里出了变故?前者需要惩戒,后者需要的是帮助。这就是‘人的教育’和‘格式化’的区别。”
“这个‘多问一句’的成本太高。”林悦毫不退让,“你问了第一个,就要问第二个。你对A同学进行了人文关怀,b同学就会要求同样的关怀。一旦开了这个口子,老师的工作就会被无数琐碎的、无法量化的情绪劳动所淹没,最终导致教学秩序的崩溃。最有效率,也最公平的管理,就是统一标准,无差别执行。”
“效率?公平?”赵禹觉得有些可笑,“林老师,我们面对的不是机器,是活生生的人。人的成长,从来就不是有效率可言的。你用一把尺子去量所有人,看似公平,实际上是对那些天生就长短不一的人最大的不公。有的孩子是玫瑰,有的孩子是松柏,你非要用培养玫瑰的方法去修剪松柏,这不叫公平,这叫愚蠢。”
“我从不否认学生的多样性。”林悦的声音提高了一点,“但学校的责任,是为他们提供一个稳定、有序、安全的学习环境。而不是一个充满变数和个人情感的温室。过度的‘关怀’,会剥夺他们独自面对挫折、适应规则的能力。这对他们的成长,同样不负责任。”
“所以你就用这种不负责任的方式来保护自己,也‘保护’他们?”赵禹的话脱口而出,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锐利。
空气瞬间凝固了。
林悦的脸色第一次有了细微的变化。
她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眼神里的平静被打破,有什么东西在底下翻涌。
赵禹立刻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这场辩论,从观点的交锋,滑向了人身攻击的边缘。
这不是他的风格,所以他及时终止了话题。
“抱歉,我刚才的言辞有些过激。”他主动道歉,重新靠回床头,“我们的出发点都是为了学生好,只是路径不同。这个话题没有对错,再争论下去也没有意义。”
林悦看着他,没有说话。
她的眼神有些复杂,有愤怒,有愕然,还有一丝……被说中的狼狈。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咚,咚,咚。
“您好,外卖。”
赵禹从床上起身快步走过去开门。
他从外卖员手里接过两个塑料袋,道了声谢,然后关上门。
他背对着林悦,将两份外卖放在桌上。
他先是拿出了自己的那一份,撕开包装,一股浓郁的牛肉汤香味瞬间弥漫开来。
然后,他把另一个一模一样的袋子,推到了林悦面前。
“你的。”
林悦走过来,默默地坐下,解开塑料袋。
当她打开餐盒盖子的那一刻,动作停住了。
餐盒里,深褐色的汤汁上,漂浮着一层翠绿的、切得细碎的香菜,几乎覆盖了所有的面条和牛肉。那股强烈的、特殊的气味,瞬间压过了牛肉汤的香气。
林悦抬起头,眉头微皱。
“我不爱吃香菜。”
赵禹正低头用筷子挑着面条,闻言,他抬起眼,平静地回答:
“是你说随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