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过庭院,带起一阵桂花的淡香。那香气不像白日里那么冲,变得柔和、内敛,像一句欲说还休的耳语。
“你们语文老师,现在都怎么教学生分析文章?”他问。
这个问题很安全,既接续了她的话题,又将焦点重新放回她的专业领域,一个让她感到舒适的区域。
林悦果然没有抗拒。她端起茶杯,指尖摩挲着温热的杯壁,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
“教他们找中心思想,分段落大意,赏析修辞手法。”她的声音还是一贯的平直,像在背诵一份教案。
“然后呢?”
“然后,把标准答案发下去,让他们熟记过程顺序,为了考试。”
她说完,自己却先沉默了。
赵禹能想象出那个场景。一群正对世界充满好奇的眼睛,被框定在一个个印着红色对勾的答案里。文字的力量,最终被简化为得分点。
“我们教德育,也差不多。”赵禹自嘲地笑了笑,“我们教学生要诚实、友善、有集体荣誉感。然后用一个量化考核表,告诉他们,捡一次垃圾加0.5分,扶老人过马路,如果能拍下照片作证,可以加2分。”
林悦抬眼看了他一下,似乎有些意外。
“所以,一切都可以被量化,被定价。”林悦说,这不是一个问句,而是一个结论。
“是啊。”赵禹靠在椅背上,仰头看着头顶那一方被屋檐切割出的、缀着几颗疏星的夜空,“自由的边界在哪里?法律和校规的界限又在哪里?我们用规则去约束所谓的‘恶’,但这些规则本身,会不会成为一种新的‘恶’?它扼杀了规则之外所有的可能性,包括‘善’的可能性。”
他说完,才发觉自己说得有些多了。这些形而上的思考,他通常只在独处时才会放任它们冒出来。在其他人面前,他习惯于扮演那个务实的、手段灵活的德育主任。
他以为林悦会像其他人一样,觉得他故作高深,或者干脆沉默。
但林悦没有。
她看着他,目光异常清晰,像雨后被洗过的天空。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卡拉马佐夫兄弟》里写,‘如果没有上帝,那么什么都可以做’。后来的人反驳说,正是因为没有上帝,我们才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全部责任,所以我们更不能为所欲为。”
赵禹怔住了。
他完全没想到,会从这个看起来像人机一样的女人嘴里,听到陀思妥耶夫斯基。
她不仅知道,而且显然深入思考过。她所说的,精准地切中了他刚才那番话的核心——在权威缺位或权威本身成为问题时,人该如何自处。
他忽然觉得,自己之前对她的判断,或许有失偏颇。她不是人机,而是刻意模仿人机的人。
“那你觉得,应该怎么样?”赵禹追问。
林悦摇了摇头,道:“没有应该。在规则内,只能选择最优解。我能做的,是告诉他们在第一遍阅读时,不要带任何功利心,纯粹去感受。至于能感受到什么,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我无法干涉,更无法评分。”
“想不到……”赵禹似笑非笑,“你……想得还挺深。”
“想得深没用。”林悦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重要的是怎么做。或者说,知道什么是错的,然后努力不去做。”
努力不去做错事。
这是一种多么清醒,又多么消极的抵抗。她看透了系统的荒谬,却无力改变,于是选择了一种最稳妥的自保方式——画地为牢,确保自己至少不是帮凶。
赵禹忽然觉得,这种行事风格,他在另一个人身上也见过。
想到这,他哑然失笑,道:“我忽然在你身上,看到了几分李大牛的影子。”
话一出口,他就有点后悔。李大牛,教务处那个出了名的“不粘锅”,八面玲珑,谁都不得罪,永远能在第一时间嗅到风向,永远能把责任撇得一干二净。
把他和林悦相比,这绝不是夸奖。
果然,林悦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这是今晚她脸上最明显的一次情绪波动。
像一只猫被人踩中了尾巴,但良好的教养让她没有炸毛,只是尾巴尖愤怒地抽动了一下。
“是吗。”她的声音冷了半度,“那可真算不上什么荣幸。”
赵禹轻咳两声,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说得对,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她幽幽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冷了些,“在一个染缸里待久了,谁身上能没点颜色呢?”
林悦的目光幽幽地落在他身上,像是在审视一件即将被侵蚀的艺术品。
“说不定,未来的你,也会变得像他呢?”
这个问题,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赵禹心中激起一圈圈涟漪。他会吗?在无穷无尽的会议、报告、妥协和利益交换中,他还能记得自己为什么要出发吗?他还能像今天这样,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学生,去质问一个庞大的系统吗?
他如今的游刃有余,他的那些手腕和“情商”,何尝不是一种向现实的妥协?他自以为在利用规则,可谁能保证,自己不会最终被规则同化?当屠龙的少年,凝视深渊过久,自己也成了深渊的一部分。
他第一次无法回答她的问题。
赵禹耸了耸肩,拿起茶杯,将那杯已经凉透的茶一饮而尽。
苦涩的茶水滑过喉咙,让他清醒了些。
“未来的事,谁知道呢。”他看着庭院深处的黑暗,低声说,“至少现在的我,还不想跟他一样。”
他不想。
至少现在还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