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好!”叶芽如梦初醒,连忙跑回自己的画架前,拿起一根崭新的炭笔,整个人都进入了一种高度兴奋的备战状态。
“赵主任,请您先坐在那个方凳上。”她指挥道,“对,就是那个。然后……请您把右手肘撑在膝盖上,手托着下巴。”
赵禹依言照做。
这是一个经典的“沉思者”姿势。
“头再稍微低一点……对……眼神看向左下方,想象您在思考宇宙的尽头是什么。”
赵禹的眼神放空,看向地面上的一块颜料污渍。
宇宙的尽头是什么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没吃上的那桶泡面现在一定胀成了一坨面糊。
画室里安静下来,只剩下炭笔在画纸上“沙沙”的摩擦声。
叶芽进入了状态。
她的眼神专注而锐利,像一名经验丰富的外科医生,用手中的笔,精准地剖析着眼前这个“人体”。
光影、结构、肌肉的走向、骨骼的转折……在她眼里,赵禹不再是那个令人敬畏的德育处主任,而是一个由无数个几何体和线条构成的、完美的艺术模型。
赵禹也尽量让自己进入“模型”的角色。
他放空大脑,努力忽略掉自己有点奇怪的穿着,以及右半边身子传来的丝丝凉意。
这个姿势保持了大概二十分钟。
赵禹感觉自己的脖子和腰开始发出抗议。
肌肉也从最开始的放松状态,变得逐渐僵硬。
当模特,原来是个体力活。
他心里默默吐槽,脸上依旧是那副“思考宇宙尽头”的深沉表情。
“好了!这个姿势可以了!”叶芽的声音把他从神游中唤醒,“赵主任,辛苦了!您休息一下,活动活动。”
赵禹如蒙大赦,慢慢地直起身子,轻轻转了转僵硬的脖颈。
“下一个姿势!”叶芽的创作热情丝毫未减,她翻了一页参考书,眼睛里闪着光,“我们来一个站姿!要体现那种……凯旋而归的英雄气概!”
她把一个废弃的音箱拖到画室中央。
“赵主任,请您左脚踩在这个音箱上。”
赵禹照做。
“然后,右手叉腰,身体微微向后仰,头部抬起,看着天花板的角落,想象您刚刚征服了一个国家!”
赵禹抬起头,看着天花板角落里那张巨大的蜘蛛网。
他想象了一下自己把它捅下来的场景。
嗯,确实有种征服感。
“沙沙沙……”
炭笔摩擦纸张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加急促、有力。
赵禹保持着这个略显中二的姿势,感觉自己像个劣质手办。
他的目光从蜘蛛网移开,无意识地飘向正在专心致志绘画的叶芽。
女孩的侧脸很认真,鼻尖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她浑然不觉。
她的嘴唇微微抿着,全身心都投入到了眼前的画作中。
有那么一瞬间,赵禹感到了些许欣慰。
牺牲一桶泡面和一个下午的休息时间,来成全一个学生如此纯粹的热情,似乎……也挺值的。
教育,并不仅仅是在课堂上讲授知识。
在这样的时刻,守护一份梦想的火苗,或许也是“德育”的一部分。
他这么想着,感觉自己这个“征服者”的姿势,似乎也变得神圣起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太阳在天空中的位置悄然变化,光线透过窗户的角度也发生了偏移。
画室里的气氛,开始在不知不觉中,起了一点微妙的变化。
最开始,叶芽的目光是整体的,是大块的。她关注的是整个身体的动态,是光影的分布,是构图的平衡。
但随着基础轮廓的勾勒完成,她开始进入细节刻画的阶段。
她的视线,也开始聚焦。
从整体,到局部。
从轮廓,到肌理。
她的目光,落在了赵禹裸露的右臂上。
那条手臂因为叉腰的动作而绷紧,肱二头肌和三角肌的轮廓清晰地凸显出来,形成一道流畅而充满力量感的弧线。皮肤在光线下呈现出健康的光泽,甚至能看到细微的血管在皮肤下延伸。
这不是石膏像那种冰冷、死板的线条。
这是活的。
是温热的,是充满生命力的。
叶芽的笔尖,顿住了。
她感觉自己的脸颊开始不受控制地发烫。
她画过无数的男性石膏像,也临摹过无数文艺复兴时期的大师作品。大卫、摩西、拉奥孔……那些肌肉贲张的男性躯体,在她眼里不过是一堆需要精确计算的解剖结构。
可现在,当这个解剖结构的主人,是那个平日里穿着白衬衫、性格和蔼的赵主任时,一切都不一样了。
“艺术……这是艺术……”她深吸一口气,在心里对自己默念,“叶芽,你是个专业的画手,要尊重艺术,尊重你的模特。”
她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拉回到画纸上,试图用理性的线条去覆盖脑海里那些杂乱的、非分的念头。
“沙沙……沙……”
“咔哒。”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清脆的骨节脆响,宣告了“征服者”的谢幕。
赵禹感觉有些小心翼翼地活动着自己僵硬的脖颈。
“下一个姿……啊,不,赵主任,休息!中场休息!”
叶芽终于从创作的狂热中抽离出来,她放下炭笔,小跑过来,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红晕和一丝兴奋,“您快看看!我画得怎么样?”
她献宝似的将两张画板并排立在赵禹面前。
赵禹的目光落了上去。
左边一张,是“沉思者”。
右边一张,是“征服者”。
他看着画纸上那个穿着露骨的男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怎么说呢。
从技术层面讲,画得相当不错。
人体结构准确,肌肉线条清晰,光影关系也处理得有模有样。
碳粉的明暗过渡细腻,看得出基本功很扎实。如果这是美术联考的素描作业,拿一个高分不成问题。
然而……
赵禹的视线聚焦在“沉思者”的脸上。画中的男人眉头紧锁,嘴巴紧抿,五官拧成一团,与其说是在思考宇宙的奥秘,不如说是在忍受着长达三天的便秘,正在与身体内部的顽固势力进行一场艰苦卓绝的斗争。
他又看向“征服者”。
那个脚踩音箱、叉腰望天的男人,姿态是有了,但眼神里空空如也。
没有征服世界的霸气,没有凯旋而归的喜悦,反而透着一种“我是谁,我在哪,我晚饭吃什么”的终极迷茫。那感觉,不像一个刚刚踏平敌国的英雄,更像一个在公交站等车,结果连错了 wIFI 的路人。
这画,有“形”,没有“神”。
或者说,只有“形”,没有“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