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小时后,工地。
赵禹换上一身满是灰尘的迷彩服,脚踩一双解放鞋。
布料粗糙,像砂纸一样摩擦着皮肤,感觉很新奇。
他走到一堆码放整齐的红砖前。
没有多余的思考,他蹲下,双臂穿过堆叠的砖块,腰腹核心发力。一股久违的、纯粹的物理力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起!”
他低吼一声,上千块砖,一个惊人的重量,就这么被他硬生生扛在了背上。
整个工地瞬间陷入死寂。
焊工关了电焊,瓦工停了抹刀,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被磁铁吸住,死死钉在那个行走的大力士身上。
不远处的工棚里,包工头王大海正端着一个巨大的搪瓷杯喝水。当他看到这一幕,抓着杯子的手不受控制地一哆嗦,滚烫的茶水直接泼了自己一裤裆。
“我操……”他失声骂道。
这他妈是招了个人?这分明是招了台人形起重机!
王大海脑子里嗡嗡作响,开始飞速盘算今天的工钱。
日结,必须日结,一分都不能拖。
开玩笑,就这体格,自己这二百来斤的肥肉都不够人家一拳塞牙缝的。
赵禹脚下生风,稳稳当当将砖块运到指定地点,轻轻放下,发出的声响远比预想中要小。他直起腰,擦了擦额头的汗。汗水流进眼睛,有点刺痛,但更多的是一种畅快淋漓。
他感觉,身体里还有使不完的劲儿。
正准备再来一趟,眼角余光瞥见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那人推着一辆装满水泥的独轮车,走得歪歪扭扭,满脸通红,喘得像个破风箱。
是李四。
德育处那个最老实巴交,见谁都先笑一笑的李四。
两人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固了。
工地的嘈杂声在此刻消失无踪,只剩下尴尬在疯狂发酵。
李四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眼神躲闪,恨不得当场找条地缝钻进去。
赵禹面无表情,率先开口,语气平淡得像在询问今天的教案写完没有:“李老师,你一个德育处老师,怎么在这儿?”
“主……主任?”李四吓得差点把车掀了,声音都在抖,“您……您不也是德育处主任吗?”
赵禹点点头,似乎觉得这个逻辑无懈可击:“说的也是。”
他看着李四那副快要猝死的模样,没再多问,走过去单手扶住摇摇欲坠的车把,另一只手帮他推了一把。轻轻松松,就把那车水泥送到了地方。
然后又折返回来,三下五除二,帮李四把他剩下的活儿也干完了。
“歇会儿。”赵禹指了指一处阴凉的墙角。
“好。”
李四不敢拒绝,只能点点头,一脸的老实巴交。
包工头王大海刚好看见两人“偷懒”,正要扯着嗓子骂人,却一眼认出了赵禹那个煞神般的背影。
他立刻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默默转身,嘴里嘟囔着:“大哥累了,大哥休息天经地义……”
墙角下,两人沉默坐着。
赵禹先开口:“到底怎么回事?”
李四低着头,抠着指甲里的泥,声音嘶哑:“还能为啥,养家糊口。老婆没工作,俩娃一个上辅导班,一个喝奶粉,样样都要钱。”
一阵更长的沉默。
李四忽然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看着赵禹,终于问出了心底的疑惑:“主任,那您呢?”
赵禹看着自己沾满灰土、已经开始泛红的双手,淡淡吐出四个字。
“体验生活。”
李四的表情凝固了。
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后只能低下头,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
李四感觉自己的世界观正在被那四个字粗暴地碾碎、重塑、再碾碎。
体验生活?
他低头看看自己。满身灰浆,汗水混着泥土在脸上冲出几道沟壑,指甲缝里全是黑泥,廉价的解放鞋鞋头已经开了胶,露出脏兮兮的脚趾。
这一切,是他为了几百块工钱拼上老命换来的狼狈。
这就是赵禹口中,需要“体验”的生活?
李四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了,攥得他喘不过气。
他想笑,想告诉赵主任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可他看着赵禹那张干净得不像话的脸,看着他那身虽然沾了灰但依旧笔挺的休闲服,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原来人和人的差距,比人和起重机的差距还要大。
自己的辛酸,是别人的风景。
自己的苟延残喘,是别人的新奇体验。
李四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一股灼热的酸涩直冲鼻腔。
他感觉自己像个小丑,在一个金碧辉煌的舞台上,卖力表演着自己的贫穷与窘迫,而台下唯一的观众,就是自己的顶头上司。
上司还一脸平静地告诉他,你这表演不错,很有生活气息。
“呵……”李四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干涩的笑。
他能说什么?质问他吗?
“赵主任,您家财万贯,为什么还要来抢我们穷人的饭碗?”
他不敢。
他甚至连抬起头直视赵禹的勇气都没有。
他怕自己看到对方眼里哪怕一丁点的、无意识的怜悯,那会彻底击垮他仅存的最后一丝尊严。
最终,李四只是把头埋得更低,用一种近乎梦呓的声音喃喃道:“您……您体验得还习惯吗?”
说完,他自己都想抽自己一个耳光。
太贱了。
真的太贱了。
赵禹似乎没听出他语气里的绝望,反而认真思考了一下,点点头:“还行。就是砖头有点硌手,下次该戴副手套。”
。。。。。。
傍晚收工,汗味混着尘土,在空气里发酵成一种疲惫的酸臭。
包工头像一尊移动的肉山,挨个发着薪水。
轮到赵禹时,他的眼神明显收敛了许多,忌惮中混杂着一丝讨好,像一朵被踩过的菊花。
他脑子里全是白天赵禹一个人一次性搬完上千块砖的画面,那不是人,那是披着人皮的高达。
“赵哥,您辛苦!”王大海麻利地数出一沓钱,甚至还多抽了两张塞过去,“拿着,应该的!”
赵禹接过,点了点数,揣进兜里。
轮到李四,王大海脸上的菊花瞬间凋谢,恢复了包公该有的威严。
“老李啊,你也知道,最近上头款子没下来,手头紧。你那份……先欠着,过两天一块儿给你?”
又是这套话术。
李四的头瞬间垂得更低,攥着衣角,嘴唇翕动,半天挤出两个字:“……行。”
一只手忽然搭在王大海的肩膀上。
王大海一哆嗦,感觉肩上落的不是手,是半吨水泥。
他僵硬地扭过头,对上赵禹平静的目光。
“老总,干这行都不容易,行个方便吧。”赵禹的语气很淡。
王大海的冷汗下来了。
他看看赵禹,又看看李四那副窝囊样,虽然有些不甘心但也不敢说什么。
最后,他从另一边口袋里不情不愿地掏出另一沓钱,数出几张, 利落扔到了李四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