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十三年,二月下旬。
春寒料峭,却冻结不住帝国上下那沸腾的热血与凛冽的战意。
随着三路大军出击日期的迫近,整个国家如同一张拉满的强弓,弓弦紧绷,蓄势待发。
最后的、也是最精细的准备工作,在一种近乎窒息的紧张与亢奋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战争的巨兽,已然在巢穴中睁开了猩红的双眼,磨利了爪牙,只待那一声令下,便要发出震天咆哮,扑向猎物!
襄阳大营,厉兵秣马,杀气盈野。
汉水之畔,岳家军大营。
连绵数十里的营盘,肃杀之气冲天而起。
空气中弥漫着皮革、钢铁和战马的气息。
校场之上,不再有大规模的阵型操练,取而代之的是小股部队的针对性极强战术演练。
背嵬军的重骑兵,反复进行着短距离的集群冲锋训练,人马俱甲,如同一股黑色的钢铁洪流,蹄声如雷,卷起漫天尘土。
踏白军的轻骑斥候,则进行着渗透、侦察、捕俘的模拟对抗,动作迅捷如风。
步兵们则着重演练强渡淮河、抢滩登陆、架设浮桥、以及巷战、山地战的配合。
鸳鸯阵的演变愈发纯熟,十二人小队如同一个整体,攻守兼备,令人眼花缭乱。
“杀!杀!杀!”的怒吼声,终日不绝,士气已臻顶点。
各军、各指挥使的军官们,穿梭于营帐之间,进行着战前最后一次彻底的装备点验。
步人甲的每一片甲叶都被擦得锃亮,刀剑出鞘,寒光凛冽,弓弦被调整到最佳张力,箭矢被逐一检查,确保箭簇牢固,羽翎整齐。
神臂弩的弩机被上了油,操作流畅。
新配发的震天雷被小心翼翼地装入特制的皮囊,分发到精选的掷弹兵手中。
格物院送来的单兵急救包,被士卒们如获至宝地贴身携带。
营后的临时仓场,粮垛如山。
新米、干肉、咸菜、豆料堆积得满满当当。
后勤官拿着账册,反复核对,确保大军开拔后,至少有半月之粮随军而行,后续补给线路也已安排妥当。
岳飞每日必巡营,他的身影出现在哪里,哪里便是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
他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是用那坚毅沉静的目光扫过每一张年轻而狂热的面庞,重重地拍拍将士们的肩膀。
这种无声的信任和期许,比任何慷慨激昂的演说更能凝聚军心。
各级将领则深入到士卒中间,反复强调战术纪律、联络信号、以及遭遇各种突发情况的预案。
中军大帐,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岳飞的中军大帐,灯火常明。
巨大的沙盘上,插满了代表敌我态势的小旗。
张宪、王贵、牛皋、徐庆、杨再兴等核心将领围聚四周,进行着最后的推演。
“渡淮点,定在淮滨至固始段,此处水流相对平缓,金军防守较为薄弱。
前锋营午夜子时开始潜渡,工兵营随即架设浮桥……”
“渡过淮河后,我军应兵分两路,张宪率骑兵快速向许昌穿插,不必理会沿途小股敌军,关键在于速度!王贵率步兵跟进清剿,保障后勤线……”
“杨再兴,你的轻骑,务必在第一时间,抢占荥阳、虎牢关,锁死汴京西出的通道!同时派死士,尝试焚毁白马津的渡船!”
“通讯!信鸽站必须前移,快马接力不能断!各军每日需派三波联络兵!”
每一个细节都被反复斟酌,每一种可能都被充分预估。
将领们的眼中,没有丝毫畏惧,只有对胜利的极度渴望和冷静到极致的专注。
镇江帅府,水师扬帆,疑兵待发。
长江之上,韩世忠的水师舰队已完成了最后的集结。
高大的楼船、迅捷的海鹘船、以及新式的车轮舸,帆樯如林,几乎遮蔽了江面。
船上的拍杆、弩炮皆已卸下炮衣,闪烁着寒光。
水兵们正在进行最后的操帆、划桨演练,号子声震天动地。
岸上,东路军步骑亦已整装完毕。
韩世忠下达的指令简单而粗暴:“儿郎们!给老子把声势造起来!
锣鼓给老子敲得震天响!旗帜给老子插得漫山遍野!
让对岸的金狗以为老子这儿有百万雄兵!开打之后,往北给老子狠狠地冲!
粘住他们!一个都不许放去西边!”
“谨遵太尉令!”将士们轰然应诺。
他们的任务并非主攻,但同样至关重要,关乎全局。
一种跃跃欲试的躁动气氛,在军弥漫。
川陕军营,叩关作势,牵制强敌。
大散关外,吴玠军寨。
虽然兵力相对较少,但攻势准备丝毫不弱。
大量的攻城器械被推至前沿,军士们磨刀霍霍。
吴玠的策略是“雷声大,雨点也要密”,不仅要做出姿态,更要实实在在地发动攻击,让撒离喝感受到真正的压力,无暇东顾。
“多派疑兵,夜间举火,往来调动。
一旦发起,攻势务必凌厉,不惜代价,也要拿下几个前沿堡寨,让金军不得安宁!”吴玠对麾下将领下令。
临安中枢,心系前线,夙夜匪懈。
福宁殿内,赵构几乎彻夜不眠。
巨大的北境地图铺满了整个偏殿地面。
他时而俯身细看,时而踱步沉思。
皇城司的密报如雪片般飞来,每一条关于金军调动、粮草囤积、将领任免的情报,都被他仔细分析,然后通过加密渠道,急送襄阳岳飞处。
“陛下,岳元帅密奏,一切就绪,只待期至。”李纲深夜入宫,呈上最新奏报。
“粮草、军械、饷银,可都已到位?”赵构追问,事无巨细。
“均已到位!最后一批震天雷和急救包,三日前已送抵襄阳前线民夫运输队,日夜兼程,未有延误!”李纲肯定地回答。
“好!”
赵构重重一拍桌案,眼中血丝隐现,却精光四射,“告诉鹏举,朕在临安,等他捷报!
朝中之事,无需挂虑,朕与诸公,为他镇守后方!”
“是!”
北岸金营,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与南宋方面同仇敌忾、积极备战的景象不同,淮河北岸、汴京周围的金军大营,却弥漫着一种压抑和不安的气氛。
南宋方面大规模的民夫调动、物资汇集、以及频繁的军事演习,根本无法完全隐瞒。
金军斥候也回报了宋军异常活跃的迹象。
都元帅完颜宗弼(兀术)坐镇汴京,眉头紧锁。
他深知宋军今非昔比,尤其是岳飞部的战斗力,更让他心悸。
但他无法准确判断宋军的主攻方向。
东线韩世忠的动静太大,西线吴玠也蠢蠢欲动,这让他兵力调配上陷入了两难。
“增兵宿州!加强蔡州防御!
多派游骑,过河侦察!
一定要给本王弄清楚,南蛮子的主力到底在哪!”兀术焦躁地下令。
金军也开始加紧备战,加固营垒,向边境增兵,气氛日趋紧张。
两军隔河相望,剑拔弩张,大战的阴云,笼罩在整个淮河-秦岭一线。
最后的宁静,风暴的前夜。
二月二十四日,出击前夜。
襄阳大营,反而陷入了一种异样的宁静。
喧嚣的操练声停止了,士兵们早早用餐,检查完最后的装备,然后被命令回营休息,养精蓄锐。
但很少有人能真正入睡。
许多士兵默默地擦拭着已经雪亮的刀枪,检查着弓弦,将亲人寄来的平安符贴身放好。
低沉的歌声在营区间响起,是古老的《秦风·无衣》:“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中军大帐内,岳飞最后一次审视沙盘,然后走到帐外,仰望星空。
今夜无月,繁星格外璀璨。汉水在黑暗中静静流淌,对岸,就是魂牵梦萦的故国山河。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握紧了腰间的剑柄。
镇江、川陕的军营,同样如此。
韩世忠提着酒坛,与老部下们痛饮壮行酒。
吴玠则在灯下,再次校对着进攻的时辰。
临安,不眠之夜。
赵构登上皇宫最高的阁楼,凭栏北望。
夜色深沉,什么也看不见,但他仿佛能感受到那千里之外,数十万将士滚烫的呼吸和澎湃的心跳。
“要开始了……”
他轻声自语,袖中的拳头紧紧握住。
这一刻,他等了太久。
紧张、期待、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交织在心间。
这是一场赌上国运的豪赌,胜则光复河山,青史留名;
败则……他没有去想败。
“陛下,夜深了,风寒,请回殿吧。”内侍低声劝道。
赵构摇摇头,依旧伫立风中。“朕要在这里,等到天亮,等到……前方的消息。”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距离预定的出击时刻,越来越近。
襄阳、镇江、大散关……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亮着,无数颗心脏在剧烈地跳动。
帝国的命运,民族的尊严,亿万人的期盼,都凝聚在了这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天地间,万籁俱寂,唯有战旗在夜风中猎猎作响的的声音,如同战鼓的余韵。
最终的时刻,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