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十三年,二月下旬。
当南宋这架战争机器已经完成最后调试,即将爆发出石破天惊之力时,在淮河以北、黄河以南这片广袤而富饶,却又饱经战火蹂躏的土地上,战争的另一方——大金国南征行台都元帅、领燕京行台尚书省事、沈王完颜宗弼(金兀术),正陷入前所未有的焦虑、愤怒和一种被逼入绝境的疯狂之中。
他像一头被困在荆棘丛中的受伤猛虎,虽然依旧爪牙锋利,却已能清晰地嗅到来自四面八方猎手的危险气息,暴躁地踱步,准备进行最凶猛、也可能是最后一次的反扑。
汴京,元帅行辕,气氛压抑。
汴梁城,这座曾经的北宋国都,如今作为金国统治河南的中心,早已不复往日的繁华。
金碧辉煌的宫殿多被改作军营或衙门,市井萧条,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异族统治下的紧张和压抑。
位于原宋皇宫延福宫旧址的金军都元帅行辕内,更是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议事大厅(原紫宸殿)内,炭盆烧得噼啪作响,却驱不散那彻骨的寒意。
兀术一身貂裘,并未顶盔贯甲,但眉宇间的戾气和疲惫却难以掩饰。
他坐在原本属于宋帝的龙椅上(他惯常如此,以示征服),下方两侧,分立着麾下主要的万户(猛安)、谋克(百夫长)以及汉人签军将领如李成、孔彦舟等人。
人人面色凝重,大气不敢出。
“废物!都是一群废物!”
金兀术猛地将一份军报摔在御案上,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宋人调动如此频繁,粮草堆积如山,尔等竟至今无法探明其主攻方向?!
要你们这些斥候何用!”
负责南面侦缉的谋克蒲察胡盏噗通一声跪倒,颤声道:“元帅息怒!
南人此次戒备异常森严,我军细作多批潜入,皆有去无回!
沿淮巡骑亦遭其精锐斥候猎杀,损失惨重!
仅知……仅知其东、西、中三路皆有大军集结,声势浩大……”
“东西中三路?”
金兀术冷笑一声,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幅地图前,手指狠狠点在上面,“韩世忠在镇江,水陆并进,日日操演,摆明了要攻淮东!
吴玠在川陕,频频叩关,欲图关中!
岳飞在襄阳……岳飞!”
提到这个名字,金兀术的眼角剧烈抽搐了一下,这个让他屡次受挫、损兵折将的宿敌,是他心头最大的刺。
“岳飞动向如何?”他厉声问。
一名汉人幕僚小心翼翼上前:“禀元帅,襄阳岳部,近日反倒异常安静。
斥候回报,其大营炊烟数量如常,但巡弋力度加大,难以靠近。
有零星消息称,其部分兵力向随州、信阳方向移动……”
“声东击西?疑兵之计?”
金兀术盯着地图,眉头紧锁。
他并非庸才,久经战阵的直觉告诉他,宋军此次绝非虚张声势。
其后勤动员的规模、三路齐出的架势,都表明这是一场倾国之战。
但主攻方向究竟在哪里?
东线韩世忠,攻势汹汹,但淮东水网密布,利于宋军水师,却也限制了大军团展开,且距离金国腹地较远。
西线吴玠,山地难行,即便突破,威胁的也是陕西,对中原核心区威胁相对间接。
中线岳飞……襄阳北上,有义阳三关(平靖、武胜、黄岘)可通蔡州,但关险难行;亦可强渡淮河,直插中原腹地……风险最大,但一旦成功,威胁也最大!
“岳飞……岳南蛮(金人对岳飞的蔑称)用兵,向来喜出奇招,擅长途奔袭……”
金兀术喃喃自语,他想起了郾城、颍昌的惨败,那种被对方精准抓住弱点、一击致命的恐惧感再次涌上心头。
“难道他真敢孤军深入,直扑汴京?”
这个念头让他不寒而栗。汴京是他的根本,一旦有失,河南必将大乱,他在朝中的地位也将不保。
“报——!”
一名亲兵急匆匆闯入,“紧急军情!
宋军韩世忠部前锋,已于昨日在楚州(淮安)以北,与我巡河船只发生冲突,其水师战船数十艘已进入淮河下游游弋!”
“报——!西线急报!
宋将吴璘(吴玠弟)率军出大散关,猛攻和尚原,战事激烈!”
坏消息接踵而至。
东、西两线已经打起来了!压力骤增!
“不能再等了!”
金兀术猛地一拍地图,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宋人这是要三面开花,让我首尾不能相顾!
无论其主攻何在,我需当机立断!”
他迅速做出决策,声音斩钉截铁:
“传令!”
“命渤海猛安完颜阿鲁补,速率本部两万精骑,并汉军李成部三万,即刻东进,增援海州、邳州一线!
给本王守住淮东!绝不能让韩世忠过河!”
“命河南路都统宗敏(金兀术之侄),加强汴京以东宿州、亳州、应天府(商丘)防务,严防宋军从东面迂回!”
“命陕西经略使撒离喝(完颜杲),务必守住潼关、和尚原,将吴玠挡在关中之外!必要时,可放弃外围据点,收缩兵力,固守长安!”
“命河北西路都统彀英(完颜彀英),速调真定、大名府驻军两万,南下渡河,加强汴京以北卫州、滑州防务,确保黄河防线及我军北归之路畅通!”
这一连串调令,显示出兀术试图稳住两翼(东、西),同时确保退路(北)的意图。
然而,对于最敏感、也最可能出问题的中路——淮河上游至汴京西侧区域,他却有些犹豫。
“至于岳飞……”
金兀术盯着襄阳方向,沉吟片刻。他手中最精锐的部队,除了派往东线的阿鲁补部,就剩下直属的“铁浮屠”重骑兵和“拐子马”轻骑兵,以及各部拼凑的签军。
这些是他的老本,也是守住汴京、乃至进行反击的核心力量。
他既担心岳飞从此路主攻,又怕这是宋军的调虎离山之计,将主力过早投入错误方向。
“命郑州防御使乌林答剌氏、许昌(颍昌)留守蒲察胡舍,密切监视襄阳方向宋军动向!
多派斥候,给本王盯死了!
一有异动,即刻飞马来报!
另,从汴京守军中,抽掉一万签军,增援许昌、郑州防线!”
这个部署,相对保守,以加强警戒和次要兵力增援为主,核心主力仍集结于汴京周边,处于一种机动待命的状态。
这反映了金兀术内心的矛盾和判断的艰难。
他倾向于认为,宋军的主攻可能在东线或西线,中线岳飞更多的是牵制和佯动。
毕竟,孤军深入,乃兵家大忌。
“此外!”
金兀术眼中凶光毕露,补充了一道残酷的命令,“令河南各州县,即日起,实行坚壁清野!
将淮河以北五十里内所有粮草、百姓,悉数内迁!带不走的,烧掉!
水井填埋!
本王要让南蛮子即便过河,也得不到一粒粮食,一口干净水!
看他们能撑多久!”
“是!”众将凛然应命,知道元帅这是要拼死一搏了。
“都下去准备吧!”
金兀术挥挥手,疲惫地坐回龙椅,揉了揉太阳穴,“告诉儿郎们,宋人此次来者不善,乃生死存亡之战!
凡怯战后退者,斩!奋勇杀敌者,重赏!
守住河南,每人赏银百两,官升三级!
若汴京有失……哼,提头来见!”
“喳!”将领们轰然应诺,退出大殿,各自匆匆离去调兵。
空荡荡的大殿内,只剩下兀术一人。
跳动的烛火,将他狰狞而焦虑的面容映照得忽明忽暗。
他拿起酒壶,猛灌了一口烈酒,试图压下心中的不安。
宋军焕然一新的装备、高昂的士气、尤其是那神秘而可怕的“震天雷”传闻,都像巨石一样压在他心头。
“赵构……岳飞……”
他咬牙切齿地念着这两个名字,“想一口吃掉本王?
没那么容易!本王纵横天下二十载,什么阵仗没见过!
想要汴京?就拿百万条命来填吧!”
他知道,这将是他人生中最艰难的一战。
赢了,或许还能维持南朝称臣纳贡的局面;输了,恐怕连黄河以北都未必能守住。
他必须拼尽一切,甚至不惜将这片富庶的中原之地打成白地,也要挡住宋军的攻势。
战争的阴云,因为金军的紧急调动和残酷的“坚壁清野”政策,变得更加浓重和血腥。
一场决定两个王朝命运的惨烈大战,已然拉开了它最残酷的序幕。
金兀术这头困兽,已经被逼到了墙角,露出了最锋利的獠牙,准备进行一场你死我活的搏杀。
而此刻,在淮河南岸,岳飞的利剑,已然出鞘,即将划破黎明前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