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二十四年,春。
当西夏太子李纯佑带着对南宋富庶文明的震撼印象和对其深不可测的军力的惊疑,自临安返回兴庆府时,他并未意识到,自己带回的并非简单的观感,而是一颗投入西夏朝堂这潭已不平静的深水中的巨石。
他详细描述的临安见闻——那远超想象的繁华、那深不可测的科技潜力、那从容自信的朝廷气象——与他离京期间,晋王李仁友一党借助蒙古使者不断施加的压力和描绘的“联手瓜分南宋”的诱人蓝图,形成了尖锐的、不可调和的矛盾。
太子一系的“亲宋自保”与晋王一系的“联蒙攻宋”主张,原本就暗流汹涌的争斗,因太子归来所带来的第一手信息,彻底爆发开来,演变成一场席卷西夏朝野的、决定国运的激烈内斗。
太子返朝,吹皱一池春水。
兴庆府,皇宫大殿。
风尘仆仆的李纯佑,正向其父夏仁宗李仁孝及满朝文武详细禀报出使见闻。
他极力描述南宋的强盛与文明,语气中难掩敬畏:
“父王,诸位大人!儿臣此次南下,亲眼所见,南朝之富庶甲于天下,临安城之繁华,远超想象!其文教昌盛,工匠技艺精湛,府库充盈,百姓安乐。
更关键者,南朝君臣沉稳自信,对北虏似有十足把握。
其军备虽未得全窥,然窥一斑而知全豹,其格物院深不可测,临行前所见‘常规’操演已显雷霆之威!儿臣以为,南朝根基深厚,绝非易与之辈。
我大夏当坚守与宋盟好,保境安民,切不可受蒙古蛊惑,行险侥幸!”
太子的汇报,如同在朝堂上投下了一颗重磅炸弹。
那些未曾亲见南宋强盛的官员,闻之无不色变。
老成持重如斡道冲等大臣,纷纷颔首附议,认为太子所见乃是老成谋国之言。
晋王反击,描绘“蓝图”。
然而,以晋王李仁友为首的强硬派,岂会坐视?李仁友当即出列,言辞激烈地反驳:
“太子殿下!岂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他声若洪钟,目光扫过群臣,“南朝之富,不过肥羊之腴!其兵之弱,百年间屡败于辽、金,天下皆知!所谓‘格物奇技’,不过是奇淫巧技,焉能挡我草原铁骑雷霆一击?太子切勿被其表面繁华所惑!”
他转向夏仁宗,慷慨陈词:“陛下!如今天赐良机!蒙古铁木真大汗,雄才大略,已扫平西方,携大胜之威东归!
其意已明,必灭南宋!我大夏与之有唇齿之谊(指地理相邻),更兼铁骑骁勇,正可借势而起!若联蒙攻宋,必可收复失地(指灵州等地),尽得关陇沃土!
届时,我大夏疆域扩展,国力大增,何须再向南朝称臣纳贡?
此乃千载难逢之机,若迟疑不决,待蒙古灭宋,我夏独木难支,必为所并!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李仁友的党羽也纷纷附和,大肆宣扬蒙古军威,描绘瓜分南宋的诱人前景,指责太子一派“畏敌如虎”、“苟安误国”。
朝堂激辩,势同水火。
自此,西夏朝堂陷入了无休止的激烈争论。
主和派(实为附宋自保派)以太子李纯佑、老相斡道冲为首,论点如下:
1. 南宋强盛难犯:太子亲见其富庶文明,根基深厚,绝非虚胖。与其为敌,胜算渺茫,败则亡国。
2. 蒙古残暴不可信:蒙古灭国四十,屠城无数,与之联盟无异与虎谋皮,即便获胜,西夏亦难免为其所噬。
3. 地理劣势:西夏与宋有漫长边界,一旦开战,宋军可从陕西、河东多路进攻,西夏将陷入多线作战,而蒙古远在漠北,支援难及。
4. 经济依赖:西夏急需宋朝的茶、帛、粮、钱,一旦断绝,国内民生将陷入困境。
主战派(联蒙攻宋派)以晋王李仁友为首,则坚持:
1. 蒙古势大:铁木真统一蒙古,西征万里,势不可挡,乃天命所归。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2. 南宋外强中干:宋军善于守城,拙于野战,且君臣猜忌(影射岳飞等事),可一击即溃。
3. 利益巨大:联手可瓜分南宋西北领土,获得梦寐以求的关中平原,实现祖辈夙愿。
4. 风险与机遇并存:不敢冒险,永远只能偏安一隅,受制于人。
双方各执一词,争论不休。
夏仁宗李仁孝年老体衰,性格优柔,在两种截然不同的国策面前,摇摆不定,难以决断,使得朝政几乎陷入瘫痪。
党争激化,溢出朝堂。
朝堂上的争斗,迅速蔓延到西夏国内:
军事对峙:晋王系的将领,驻守黑水镇燕军司的鬼名令公等人,开始频繁调动军队,向宋夏边境施加压力,制造紧张气氛,企图以既成事实逼宫。
而太子系的将领,如肃州的野利氏将领,则加强戒备,严防晋王系挑起边衅。
经济割裂:晋王势力控制的两瓜州等西北地区,暗中减少与宋的官方榷场贸易,而太子势力影响的东部边境,则努力维持甚至扩大互市。
舆论交锋:兴庆府内,两派互相攻讦。主战派指责主和派是“宋人走狗”,主和派则斥主战派是“引狼入室”。
市井流言四起,人心惶惶。
外交博弈:蒙古使者频繁出入晋王府,许诺重利,施加压力。
而南宋的密使也通过太子渠道,传递信息,重申盟好,警告联蒙的后果。
冲突升级,兵戎相见。
双方的矛盾终于从朝堂争吵、边境对峙,发展到了流血的冲突。
绍兴二十四年夏,在位于河西走廊的盐州(今宁夏盐池)附近,一支由晋王心腹率领的、以“剿匪”为名向宋境方向移动的部队,与一支奉命巡查边境的太子系军队遭遇。
因言语不合,加之积怨已深,双方爆发火并,死伤数百人。
消息传回兴庆府,举国震惊!
“盐州火并” 事件,标志着西夏内斗已从政治斗争升级为武装冲突,国家走到了内战的边缘。
夏主困局,左右为难。
夏仁宗李仁孝在病榻上闻讯,又急又气,病情加重。
他深知,无论选择哪条路,都可能将国家带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选择联蒙攻宋,若宋不灭,西夏必亡;若宋灭,西夏亦可能被蒙古吞并。
选择附宋抗蒙,则立即要面对晋王势力的反扑和内战的危险,且若宋最终不敌蒙古,西夏同样难逃覆灭。进退维谷,左右皆是大难临头。
临安观变,静待其果。
西夏内乱的消息,通过多种渠道,迅速传至临安。福宁殿内,赵构与重臣商议。
“陛下,西夏内斗,于我有利有弊。”
李纲分析道,“利在,其无力助蒙攻我,我可专心北疆;弊在,若晋王得势,联蒙成功,则我西线顿显压力;若内战持续,国力耗损,恐为蒙古所乘,届时我朝亦将唇亡齿寒。”
赵构沉吟片刻,决断道:“静观其变,暗中助和。
通过太子渠道,增加岁赐,供给粮草军械,助其稳定局势,压制晋王。但绝不直接介入其内斗。
同时,令川陕宣抚使吴玠加强边备,以防不测。”
南宋的策略是稳住西夏,避免其倒向蒙古,但绝不轻易陷入西夏的内部纷争。
兴庆风云,命悬一线。
此时的兴庆府,已是一片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晋王李仁友加紧了军事部署和舆论造势,甚至有意软禁病重的夏仁宗,欲矫诏夺权。
太子李纯佑则在斡道冲等大臣和部分军方将领支持下,积极筹划清君侧,双方剑拔弩张,一场决定西夏国运的宫廷政变或全面内战,一触即发。
西夏,这个在宋、辽、蒙古三大势力夹缝中生存了近二百年的国家,正站在命运的十字路口。
其内部的主战与主和之争,已不仅仅是政策分歧,更是生存路线的抉择,牵扯着无数人的身家性命,也深刻影响着整个东亚的战略格局。
南方的临安和北方的蒙古,都在密切关注着兴庆府的风吹草动。
西夏的内乱,成为了宋蒙对峙大棋局中,一个突然活跃起来、且至关重要的劫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