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二十六年的冬天,对雄踞西北近二百年的西夏王国而言,是刺骨严寒且看不到尽头的绝望深渊。
自去岁开始的罕见大旱,并未随着季节更替而缓解,反而变本加厉。
整个河套地区,自兴庆府周边至广袤的河西走廊,天空如同被焊死的铅盖,吝啬得不肯降下一场像样的雪。
黄河支流多处断流,昔日水草丰美的草场化为龟裂的焦土,耐寒的沙蒿也成片枯死。
本应被厚雪覆盖的田地,只剩下板结的、毫无生机的黄土。
饥荒,这只最可怕的恶魔,已经彻底挣脱锁链,在西夏的国土上疯狂肆虐。
兴庆府,这座曾经繁华一时的西夏国都,如今死气沉沉。
街道上行人稀疏,面有菜色,眼神麻木。
店铺十有八九关门歇业,偶尔开张的粮店前,排着绝望的长龙,而牌价上的米价,早已飙升到令人眩晕的天文数字,寻常百姓倾家荡产也难换一斗。
巷尾墙角,不时可见冻饿而毙的尸骸,被巡城的兵士面无表情地用破席一卷,扔上牛车,运往城外那日益扩大的“万人坑”。
空气中弥漫着绝望、恐惧和一种若有若无的腐臭气息。
皇宫大内,虽仍燃着昂贵的龙涎香,试图驱散寒意和衰败之气,却也难掩那份外强中干的惶恐。
晋王李仁友枯坐在铺着白虎皮的宝座上,这位曾经弑君篡位、不可一世的枭雄,如今眼窝深陷,颧骨高耸,暴躁易怒得像一头困在笼中的衰老野兽。
他面前金盘里盛放的,是御厨绞尽脑汁才弄来的、略显干硬的羊肉和几样稀罕果蔬,与殿外百姓的易子而食形成了地狱般的对比。
“废物!都是一群废物!”
李仁友猛地将手中的玉杯摔得粉碎,猩红的葡萄美酒溅了跪在殿下的丞相斡道冲一身。
“粮食呢!朕的粮食呢!大军要粮,百官要俸,这宫里的用度也不能少!你们就让朕坐在这等着饿死吗?!”
斡道冲须发皆白,身子伏得更低,声音沙哑而颤抖:“大王息怒……臣等……臣等已竭尽全力。
国库……国库早已空空如也。
各州府粮仓,能扫的都已经扫干净了……就连……就连军粮,也仅够维持旬日了……民间……民间实在是搜刮不出半粒粮食了……”
“搜刮不出?”
李仁友发出一声尖锐的冷笑,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那就加税!
加征‘饥荒税’!‘保境安民税’!
告诉那些贱民,守住西夏,人人有责!
谁家敢藏匿粮食,满门抄斩!
还有那些寺庙,那些部落头人,他们肯定有存粮!
给朕去要,去借!不借,就是通敌!”
这道近乎疯狂的横征暴敛令一下,本就脆弱的西夏社会瞬间被推向了彻底崩溃的边缘。
早已被榨干骨髓的农民,面对如狼似虎的税吏,只剩下以死相拼的绝望。
城镇里的手工业者和商人,在苛捐杂税下纷纷破产。
就连一些原本支持李仁友的部落首领和寺院住持,也对这种竭泽而渔的做法感到寒心和恐惧。
首先爆发的是在兴庆府以西二百里的定州。
饥寒交迫的百姓,在几名被逼上绝路的边军士卒带领下,冲进了州衙,杀死了残暴的州官,打开几近空无一物的官仓,哄抢了仅存的一点霉米。
尽管起义很快被闻讯赶来的“铁鹞子”精锐骑兵血腥镇压,参与者被尽数屠戮,首级悬挂城头,但反抗的火种已经点燃。
紧接着,静州的军民因抢夺军粮库发生火并,死伤数百。
顺州的百姓围攻了前来征粮的税吏队伍,虽然最终被驱散,但民怨已如沸腾的岩浆。
就连都城兴庆府内,也发生了小规模的抢粮骚乱,虽然被迅速扑灭,但那喊杀声和血腥味,仿佛就在皇宫的墙外回荡。
消息像瘟疫一样传遍各地。
李仁友的应对方式简单而残暴:杀! 他派出手下最冷酷的将领,分赴各地,实行连坐法。
凡有暴动迹象的村镇,为首者凌迟,参与者斩首,亲属没为奴。
甚至对稍有怨言的部落首领和寺院,也加以“心怀异志”的罪名,抄没家产。
一时间,西夏境内血雨腥风,人人自危。
白色恐怖暂时压制了公开的反抗,但仇恨的种子,已深埋在每一片浸透鲜血的土地下。
然而,高压政策无法变出粮食。
前线的军队开始出现大规模的逃亡和骚动。
士卒每日只能分到一碗照得见人影的稀粥,战马因缺草料而大量倒毙。
军纪涣散,劫掠百姓的事件层出不穷,进一步加剧了社会矛盾。
一些统兵将领开始阳奉阴违,私下里保存实力,甚至暗中与宋军联络,为自己寻找后路。
在西凉府(凉州),守将鬼名令公,一位世代镇守河西的老将,看着麾下饿得皮包骨头的士兵和空荡荡的粮仓,又接到兴庆府催粮和严惩“懈怠”将领的斥责令,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秘密召集了几名心腹将领。
“晋王无道,天降灾殃,如今更是自绝于民。”鬼名令公声音低沉,充满了悲凉,“我等世代受国恩,本应效死。
然,如今之势,守是死,不守亦是死。
与其坐以待毙,或为暴君殉葬,不若……为这满城军民,寻一条活路。”
心腹们沉默片刻,一人抬头道:“将军之意是……向宋……”
鬼名令公重重地点了点头:“宋军势大,吴玠治军严谨,听闻对降将还算宽厚。
若能献城归顺,或可保全一城生灵。
只是,此事关乎身家性命,需周密筹划。”
类似的情景,在甘州、肃州等地也在暗中上演。
李仁友的统治,已经从根基处开始瓦解。
饥荒是天灾,但横征暴敛、倒行逆施,则是彻底斩断王朝气运的人祸。
昔日强大的西夏,如今就像一间被白蚁蛀空了的巨厦,只等最后一阵风的到来。
兴庆府的皇宫里,李仁友依旧在醉生梦死中寻求麻痹,用更残酷的杀戮来掩盖内心的恐惧。
但他或许不知道,他最危险的敌人,已不再是城外围困的宋军,而是他身后那千千万万双饥饿、仇恨、绝望的眼睛。
西夏的天空,已被死亡的阴霾彻底笼罩,灭亡的丧钟,正在寒风中被一声声敲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