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二十九年的深秋,临安城笼罩在一片肃杀的寒意中。
西子湖的残荷早已凋零,北风呼啸着卷过皇城的朱漆宫墙,带来远方的萧瑟。
然而,比天气更让南宋朝廷高层感到凛冽的,是一则经由河西走廊、穿越西夏控制区缝隙、由精锐“踏白”斥候冒死传递回来的绝密消息——雄踞中亚的西辽(哈剌契丹)帝国,已遣使团东来,不日将抵达临安。
消息首先送达枢密院,枢密使李纲阅罢,神色凝重,即刻入宫觐见。
福宁殿内,炭火盆驱散了些许寒意,却驱不散君臣眉宇间的深沉思虑。
“陛下,西辽使团已过沙州(敦煌),预计半月内可抵临安。”
李纲将密报呈上,“据报,使团规格甚高,正使乃西辽皇室宗亲、枢密副使耶律铁哥,副使为宰相韩赤斤。
此行名义上是‘通好续谊’,然其真实意图,不言自明。”
赵构接过密报,仔细浏览,指尖轻轻敲击着御案。
西辽,这个由辽国宗室耶律大石在辽国覆灭后于中亚建立的强大帝国,曾是南宋联金灭辽策略下的间接产物,也是远在万里之外的“旧相识”。
如今,这个强大的邻居主动遣使前来,其背景,朝野上下心知肚明——铁木真的蒙古铁骑,已经敲响了西辽的大门。
“狼烟起于西方,方有狐豹东来求援。”
赵构放下密报,语气平静,却目光锐利,“耶律大石一代雄主,其子孙竟也有今日。李卿,你如何看待此事?”
李纲沉吟片刻,缓缓道:“官家明鉴。西辽立国近百年,控扼丝路中段,国力强盛,素不将我南朝放在眼中。
如今屈尊遣使,必是感受到了蒙古的巨大威胁,甚至可能已遭受重创。
其目的,无非是远交近攻,欲联我朝,东西夹击,以缓其亡国之祸。
然,此乃驱虎吞狼之计,我朝若应允,则直面蒙古兵锋;若拒绝,则西辽若亡,蒙古尽得西域,下一个便是我朝。两难之间,需极度审慎。”
“不错。”
赵构站起身,走到悬挂着巨大坤舆全图的屏风前,手指划过辽阔的西域,“西辽,乃横亘于蒙古与我朝之间的一道屏障。
此屏障若在,我可专心经营西夏,稳固北疆;此屏障若倒,则我西北门户洞开,万里边疆,皆成战场。
然,助辽,便是与铁木真提前决战,胜负难料,且为我之敌火中取栗;不助,则坐视屏障崩塌,亦非良策。”
“陛下所虑极是。”
参知政事赵鼎接口道,“臣以为,西辽使者此来,我朝当持 ‘热接冷待,虚与实备’ 之策。
礼仪需极尽隆重,显我天朝气度,使其感我善意;然盟约不可轻许,出兵更需慎重 。
可允以有限物资援助,如茶、绢、瓷器等物,以示羁縻 ;重在探其虚实,了解蒙古西线军情,并借此通道,向西辽渗透我方影响力 。
核心在于 ‘拖’ ,拖得越久,西辽抵抗愈久,于我愈有利。”
“赵相公之言老成谋国。”
李纲表示赞同,“此外,或可暗示西辽,可开放边境贸易,尤其是军械、战马之贸易,然需由其以金银或战马交换,我朝不出资。
如此,既可增强西辽抵抗力,又不至过度消耗我国力,更可获取我急需之战马。”
君臣议定方略:以最高礼仪接待,彰显大国风范;深入了解西辽实情与蒙古动向;原则上同意加强联系,包括有限贸易,但绝不做任何军事同盟的明确承诺;一切以拖延时间、维持西域均势为要。
半月后,西辽使团抵达临安。
其规模虽不甚庞大,但成员皆气度不凡,衣着带有明显的契丹与波斯混合风格,风尘仆仆中难掩焦虑。
正使耶律铁哥年约四旬,面容坚毅,目光深邃,顾盼间自有上位者威仪;副使韩赤斤则是一位精干的中年文士,眼神灵动,显然是谈判高手。
迎接仪式极尽隆重,赵构在紫宸殿举行了盛大的朝见礼。
耶律铁哥依照契丹旧礼参拜,献上西域宝马、大颗宝石、波斯地毯等贵重礼物,并呈上西辽皇帝耶律夷列(菊儿汗)的国书。
国书以优美的汉文书写,追溯了辽宋之间曾有的“兄弟之谊”(尽管大部分时间是敌对的),盛赞南宋的繁荣文化,然后笔锋一转,以激烈的言辞控诉蒙古的残暴侵略,称铁木真为“草原之豺狼,文明之公敌”,最后恳请南宋“念及旧谊,共举义兵,东西夹击,以除巨患”。
赵构温言抚慰,对西辽皇帝的问候表示感谢,对蒙古的威胁表示“同感忧虑”,并赞扬西辽军民坚守西域、护卫商路的功绩。
但在最关键的问题上,他言辞巧妙:“贵国与我朝,远隔千山万水,然 唇齿相依之理,朕亦深知 。
然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 。
我朝近年来亦饱受边患之苦,士卒疲敝, 粮秣转运维艰 ,骤然兴师远征,恐力有未逮,反误大事 。
不若先从互通有无,稳固根本做起 。
朕意,可加强双方商旅往来,贵国所需之茶叶、丝绸、药材,我朝可优先供给 ;
我朝所需之良马、玉石、硇砂,亦望贵国惠予方便 。
待时机成熟,东西呼应,共图大计,方为万全之策 。”
这番话,既表达了同情和理解,又委婉地拒绝了立即军事介入的请求,将重点引向了经济合作,为后续谈判留下了充足的回旋空间。
耶律铁哥和韩赤斤都是精明之人,自然听出了其中的深意,脸上难掩失望,但也知此事不可能一蹴而就。
后续的细节谈判在礼部宾馆进行,由枢密副使和户部侍郎主持。
谈判桌上,双方展开了激烈的博弈。
西辽使团极力渲染蒙古的威胁,声称若南宋不施以援手,西辽覆亡在即,南宋将唇亡齿寒。
他们希望南宋能提供直接的军事援助,甚至派出精锐部队西进,至少也要提供大量的财政援助和先进军器。
南宋方面则始终保持审慎。
他们详细询问西辽当前的军力部署、与蒙古交战的具体情况、国内民心士气等,以此评估西辽还能支撑多久。
在援助方面,南宋同意扩大边境榷场贸易,以“优惠价格”向西域出售茶叶、布匹、瓷器等物,西辽可以马匹、皮革等交换。
但对于直接输送制式军械、火药等敏感物资,则以“路途遥远,恐资敌”为由婉拒。
对于财政援助,更是避而不谈,只同意在贸易中给予一定的便利。
谈判持续了十余日,最终达成了一份措辞谨慎的 《宋辽(西)通好互助密约》 。
条约中,军事同盟的性质被刻意淡化,重点强调了双方永结友好、促进贸易、信息共享等内容。
南宋承诺在贸易上给予西辽一定优先权,并默许民间商人向西辽输出一些非核心的军需品(如优质铁料);西辽则承诺保证南路商道安全,并向南宋提供关于蒙古动向的情报。
条约签订后,赵构再次设宴款待西辽使团,赐予丰厚赏赐,并承诺将派遣一个文化使团回访西辽,交流典籍、历法、医药,以示“文脉相通”。
耶律铁哥等人虽未完全达到目的,但也取得了实质性成果——至少打通了一条可能获得补给的通道,并且与南方这个强大的帝国建立了正式联系,这在政治上对稳固国内人心、提升抗蒙士气有重要作用。
使团离去后,福宁殿内,赵构对李纲、赵鼎等心腹感叹道:“今日之西辽,恰似当年海上之盟前的北宋。
联金灭辽,终致靖康之祸,前车之鉴,历历在目。
与西辽交往,重在维持西域均势,使其为我屏障,而非引火烧身 。
此羁縻之策,如走钢丝,需慎之又慎 。”
李纲躬身道:“陛下圣明。此次接触, 我已 探得西域虚实,建立了联系渠道 。
接下来,当时刻关注其战局变化,并暗中支持西域其他抗蒙势力,务使蒙古无法迅速吞并西域,为我朝平定西夏,巩固北疆,争取最宝贵的时间 。”
西辽使团的到来,如同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头,在南宋高层心中激起了层层涟漪。
它标志着蒙古的威胁已经成为一个全局性的问题,南宋的战略视野必须从东亚扩展到整个内陆亚洲。
与西辽的这次谨慎接触,是南宋尝试建立一条遥远的“反蒙古统一战线”的开端,也是其外交战略走向成熟和更具前瞻性的标志。
帝国的命运,从此与万里之外那片风沙弥漫的土地,更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