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三十四年的冬天来得格外凛冽。
北风呼啸着掠过河北太平原,卷起漫天的黄尘与枯草。
漳河早已冰封,如同一条僵死的玉带,蜿蜒在苍茫大地之上。
然而,在真定府以北数十里的“讲武场”——一片被特意平整出来、方圆数十里的广袤原野上,却是一派与严寒截然相反的、如火如荼的景象。
旌旗蔽日,鼓角震天,马蹄如雷,杀声盈野。
河北路宣抚使、枢密副使岳飞,正在此举行一次规模空前的冬季军事大演习。
这场演习,蓄谋已久。
夏秋之际的黄河安澜、万寿节庆典的隆重、新式军器的列装、驿传系统的提速、乃至市舶新法的颁布,一系列的内政成就,最终都需要强大的军事实力来保障其成果,震慑潜在的觊觎者。
而北疆,作为直面最强大敌人的战略方向,其军队的战斗力,便是这实力的终极体现。
岳飞深谙:“兵不习练,与无兵同;将不知兵,与无将同。”
冬季,虽是游牧民族南下掳掠的“歇兵期”,却也恰恰是农耕王朝军队整训、磨合、提升的黄金时间。
此次“讲武”,规模远超以往。
不仅岳家军本部背嵬、游奕、踏白、选锋、胜捷等精锐倾巢而出,河北、河东各路镇抚使麾下能战之兵,亦抽调精锐参与,总兵力逾八万,涵盖了步、骑、炮(炮)、辎、工诸兵种。
演习目标明确:检验新式战法、磨合诸军协同、演练复杂地形攻防、并对外展示肌肉。
演习分为红、蓝两方。
“红方”由岳飞亲自统领,扮演“守方”,依托预设的“镇北堡”模拟防线及周边丘陵、冰河地形进行防御。
“镇北堡”乃仿照边境最新式棱堡修筑的土木结构模型,设有羊马墙、护城壕(已结冰)、敌台、马面、瓮城,可谓固若金汤。
“蓝方”则由岳飞麾下大将张宪统领,扮演“攻方”,任务是在限定时间内,突破“红方”防线,夺取“镇北堡”。
辰时正,三声号炮响过,演习正式开始。
首先是蓝方的战场遮蔽与机动。
大批踏白军轻骑如离弦之箭四散而出,清扫战场,侦查敌情。
紧随其后的是工兵部队,冒着“敌”方(红方派出的小股骚扰部队)的箭矢(去镞箭),在冻土上艰难地开辟通路、架设简易浮桥(跨越模拟的冰河)、设置路标。
蓝方主力则在大批游奕军骑兵的掩护下,以严整的队形向前推进,步骑炮协同,层次分明。
巳时,蓝方前锋抵近“镇北堡”五里外。真正的考验到来。
红方并非一味龟缩。
岳飞将“守中寓攻”的战术发挥得淋漓尽致。
他派出数支精锐的“选锋军”,依托地形,前出设伏,利用强弓硬弩,对蓝方行进纵队进行迟滞射击,专打其斥候、工兵和辎重。
蓝方则必须以骑兵驱赶、步兵结阵推进的方式,逐步清除这些“钉子”,进程缓慢。
午时,蓝方终于推进至“镇北堡”前三里,进入远程火力范围。
张宪下令,炮兵阵地前出布置。
数十架改良后的配重式炮车(回回炮)被畜力拖拽至阵前,在工兵协助下迅速组装、固定。
炮兵观测手登高,用简易测距仪(格物院新制)测算距离、方位。
与此同时,大型床子弩阵地也在步兵大盾掩护下建立。
“放!”令旗挥下。
炮车发出沉闷的怒吼,数十斤重的石弹(外包泥壳,内填石灰为记)划破寒冷的空气,呼啸着砸向城墙、敌台。
床子弩粗如车辐的巨箭(同样去镞,包布头)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直射城垛。
城墙上顿时“石屑”纷飞(实为泥壳),石灰粉弥漫,象征被击中。
红方守军亦不示弱,城头炮车、弩炮(包括试验性的“霹雳炮”——早期火炮,发射填石灰的软木弹)奋力还击,双方炮石弩箭往来如蝗,场面极为震撼。
炮火准备持续了近半个时辰。
在炮弩掩护下,蓝方步兵主力开始推进。
最前方是手持高大盾牌的“牌刀手”,其后是携带飞梯、钩索的“攀城锐士”,再后是持长枪、大斧的“选锋甲士”,两翼则有骑兵游弋掩护,防备红方出城逆袭。
阵型严谨,步伐坚定。
红方守军依托工事,箭矢、炮石、擂木(象征性)、灰瓶(石灰包)如雨而下。
尤其是神臂弩的齐射,射程远,精度高,对推进中的蓝方步兵造成了很大“杀伤”(中箭者需退出演习)。
但蓝方纪律严明,“阵亡”者默默退场,余者填补空缺,继续推进。
最激烈的战斗发生在“护城河”(实为壕沟)边。
河面冰层已被预先破坏,蓝方工兵在箭雨下奋力铺设壕桥、填塞壕沟。红方则集中弓弩、炮石猛击。
一处壕桥即将架成时,堡门突然洞开,一队红方重甲步兵在岳云(扮演守将)率领下悍然杀出,意图摧毁攻城器械。
蓝方早有防备,两翼骑兵迅速合拢截击,步兵转身结阵。双方在壕边展开了一场短促而激烈的“白刃战”(使用包了棉布的木制兵器,沾石灰为记)。
最终,红方突击队因“寡不敌众”被迫退回,但成功迟滞了蓝方的填壕作业。
未时,蓝方终于填平数段壕沟,抵近城墙。
飞梯架起,钩索抛上,惨烈的“攻城战”开始。
守军用叉竿推倒云梯,用滚木擂石砸下,用铁锅熬化的“金汁”(实际为染色的热水)泼洒。
攻方则冒死攀爬,与城头守军搏斗。演练进入白热化。
就在此时,岳飞令旗再变。
堡侧一处伪装良好的“暗门”突然打开,一队精锐的“背嵬军”重骑兵,人马俱甲,如同钢铁洪流,从侧翼猛然杀出,直冲蓝方炮兵阵地和指挥中枢!
这是防守方的反击,也是最考验进攻方应变能力的时刻。
张宪临危不乱,中军令旗急舞。
原本在侧翼警戒的游奕军轻骑迅速迎上,以弓骑袭扰的方式,试图迟滞背嵬军的冲击速度。
同时,一支预先部署在后方的“胜捷军”步兵迅速前出,以车阵结合长枪,组成临时防线,死死挡在炮兵阵地前。
背嵬军固然精锐,但在步兵车阵和骑兵骚扰的联合阻击下,冲击势头被遏制,陷入混战。
战局陷入胶着。
攻城部队在城下苦战,反击骑兵被阻,炮兵阵地受到威胁。
张宪审时度势,果断投入了最后的预备队——另一支“选锋军”精锐步兵,向城墙防御看似薄弱的一角发起决死突击。
同时,炮兵集中火力,轰击那一区域的城墙。
“轰隆!”一声巨响(模拟),在集中炮击下,那段“城墙”(木质结构外包泥土)终于被“轰塌”出一个缺口。
蓝方突击队发出震天呐喊,涌向缺口。城头守军拼死堵截。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代表演习结束的三声长号凄厉地响起。
时间到了。
霎时间,原本杀声震天的战场,瞬间安静下来。攻守双方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保持着最后的姿态。
随即,军官的喝令声响起,士兵们迅速脱离接触,整理队形,收拢“伤亡”人员(退出战场者在指定区域集合)。
方才还你死我活的对手,此刻互相帮忙扶起,拍打身上的尘土,甚至低声交流着刚才的得失。
高耸的“观礼台”上,此刻却是另一番景象。
台上不仅有岳飞、张宪等宋军高级将领,更有一批特殊观众——受邀前来的高丽、交趾、占城、三佛齐、乃至漠南部分依附部落的使节或头人代表。
他们被特意安排在视野最佳的位置,全程目睹了这场冷兵器时代巅峰水平的、诸兵种合成攻防演练。
这些使节,起初还带着好奇、审视,甚至些许不以为然。
毕竟,宋军以步兵、守城着称,野战,尤其是大规模骑兵对决,素来被认为非其所长。
然而,随着演习的深入,他们的脸色逐渐变了。
高丽副使手心里全是汗,他亲眼看到宋军炮石的威力和射程,看到弩箭如飞蝗般的覆盖,看到步兵在骑兵冲击下如山般稳固的阵型,更看到那支“背嵬军”重骑兵冲锋时,那种摧枯拉朽、无可阻挡的恐怖气势。
他低声对正使说:“大人,宋军……竟已强悍至此!其炮弩之利,甲械之精,纪律之严,配合之熟,恐非我国中所能及。
尤其那重骑,人马披甲,冲锋如墙,实乃噩梦……”
正使面色凝重,缓缓点头。
高丽北境与蒙古、金国残余势力接壤,一直承受巨大压力,此番观礼,让他们对南宋的军力有了颠覆性认识,心思不由得活络起来。
交趾、占城使者则对宋军的工程能力和守城战术叹为观止。
那快速构筑的营寨、巧妙设置的陷阱、层次分明的防御,让他们想起本国与宋军边境冲突时吃过的苦头,暗自庆幸如今已“臣服”,同时更坚定了紧密依附的决心。
几位漠南部族头人的感受最为复杂。
他们熟悉骑兵战术,也见识过蒙古铁骑的恐怖。
但今日所见宋军,绝非他们印象中那只知守城的弱旅。
宋军骑兵数量或许不及蒙古,但装备更精良,训练更有素,尤其是与步兵、炮兵的配合,达到了令人心悸的程度。
那炮车能轰垮土木城墙,若轰在骑兵集群中……那如林的长枪和弩箭构成的死亡地带,绝非轻骑兵可以轻易突破。
更让他们心惊的是宋军严明的纪律和顽强的意志,这在“伤亡”惨重(退出演练者众)的情况下仍能死战不退,充分体现。
“南朝……已非昔日之南朝矣。”
一位年长的头人暗自嗟叹,心中对蒙古的忠诚,不免又动摇了几分。
演习结束,岳飞登上观礼台,对众使节拱手道:“军中操演,粗陋不堪,让诸位见笑了。我朝天子圣明,文武并重,将士用命,不过为保境安民而已。
今日演练,旨在切磋,增进了解。愿与诸邦,永结盟好,共御外侮。”
语气平和,但那股经百战淬炼出的、不怒自威的杀气,以及身后如山如岳、肃然无声的数万得胜之师,让这番话充满了沉甸甸的分量。
众使节纷纷起身还礼,口中说着“大开眼界”、“天兵神威”、“愿永为藩篱”等客套话,但眼神中的敬畏与忌惮,却是实实在在的。
当晚,岳飞在帅帐设宴款待众使。
席间不谈军事,只论风物人情,宾主尽欢。
但所有人都明白,这场“冬训”的真正目的,已圆满达到。
它向四方昭示:南宋,不仅有钱,有文化,更有能战、敢战、善战的虎狼之师。
这无声的威慑,远比千言万语的外交辞令更有力量。
消息很快传开。
观礼的使节们带着复杂的思绪离去,将所见所闻带回各自的国度。
而宋军自身,则通过这次大规模、贴近实战的演习,检验了新装备、磨合了新战术、发现了问题、锻炼了队伍,士气为之大振。
这个冬天,北疆的防线,在寒风中显得更加坚不可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