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四十一年,深秋。
阿尔泰山 南麓,一处名为宰尔加兰 的山口附近。
来自西辽残部、驻守此地的契丹百人队,正沿着季节性河谷进行例行巡逻。
队长耶律速是位四十多岁的老兵,脸上带着草原风霜刻下的深深皱纹,此刻他正眯着眼,警惕地扫视着远方被枯黄草色覆盖的起伏丘陵。
这里是西辽控制区的最东界,翻过前面那道低矮的山脊,便是名义上归属蒙古、但实际控制薄弱的广袤荒原。
空气中弥漫着深秋的寒意和草籽干燥的气息。
突然,耶律速 抬起手,身后散开的骑兵立刻勒住马匹,俯低身形。
远处地平线上,几个细微的黑点正在移动,速度极快,以一种草原骑兵特有的、略带起伏的流畅节奏,向山口方向接近。
“多少人?”副手压低声音问。
“七八骑……不,后面还有,十几骑,二十骑左右。”
耶律速的瞳孔收缩,多年的经验让他瞬间绷紧了神经。
这个季节,这片区域,不该有这么大股、如此行进的游骑。寻常部落牧民不会如此大胆地靠近边境隘口,更不会以这种侦察队形前进。
黑点迅速变大,已经能看清骑士的轮廓和他们身下矮小结实的蒙古马。
紧接着,一面旗帜在秋风中展开——白底,上面绣着狰狞的黑色狼头,狼眼猩红,正是蒙古大汗 铁木真 的 “九斿白纛” 之简化样式,常为其前锋哨探使用。
“蒙古狼旗!” 队伍中响起几声压抑的惊呼,战马不安地打着响鼻。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当传闻中踏平了半个世界的恐怖旗帜真的出现在眼前时,恐惧依然如同冰冷的蛇,瞬间缠绕住每个契丹骑兵的心脏。
那队蒙古哨骑显然也发现了他们。
对方没有丝毫犹豫或隐蔽,反而稍稍加速,呈一个松散的扇形,朝着契丹巡逻队直冲过来,在约两百步 外才猛然勒住。
双方隔着枯草摇曳的空地对峙。
蒙古骑兵人数约二十五骑,个个裹着脏旧的皮袍,戴着覆面皮盔,只露出鹰隼般锐利的眼睛。
他们马鞍旁挂着短弓、弯刀,有人背后还插着两三杆标枪。
为首一个头戴铁质护额、腮边有一道狰狞刀疤的十夫长,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契丹人,目光在耶律速 身上锈迹斑斑的契丹样式鳞甲和队伍中那面残破的西辽日月旗 上停留片刻,嘴角撇了撇,露出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
“喂!契丹狗!”
刀疤十夫长用带着浓重蒙古口音的突厥语 高声喝问,声音粗嘎,“前面,可是菊儿汗(西辽皇帝称号) 的地盘?
你们的 亦都护(高昌王),还听话吗?有没有见到南边来的汉人商队或者士兵?”
语气居高临下,如同主人盘问不听话的奴仆。
耶律速强压住怒火和屈辱,也用突厥语回答,尽量让声音平稳:“此处乃我大辽疆界。高昌王之事,我等不知。商旅过往,乃常事,不知你等所指何人。”
“哼!”
刀疤十夫长冷笑一声,目光扫过契丹队伍略显陈旧的装备和有些紧张的马匹,“告诉你们那菊儿汗,大汗的天兵,快要回来了。
让他把脖子洗干净,把该交的 兀鲁思(人口、财产) 和 秃鲁花(质子) 准备好!还有, 离那些南边的 两脚羊 远点!”
他特意加重了“两脚羊”这个词,充满了侮辱。
说完,他不再看契丹人难看的脸色,打了个呼哨。
二十多名蒙古哨骑齐刷刷地调转马头,动作整齐划一,如同一个人。
他们没有立即远遁,反而慢悠悠地小跑起来,似乎根本不怕契丹人追击,甚至故意在马上做出各种高难度的骑射动作炫耀,狂笑声随风传来。
直到跑出近一里地,才骤然加速,很快消失在起伏的丘陵之后,仿佛一群来去如风的幽灵。
耶律速 握着刀柄的手,直到蒙古人消失良久,才缓缓松开,手心全是冷汗。
刚才对峙的短短片刻,他感受到了对方身上那种百战余生、视杀戮为寻常的漠然杀气,以及那种基于绝对实力自信的、赤裸裸的傲慢。
这绝不是普通的游骑或斥候,而是蒙古西征主力大军的前沿哨探!
他们出现在这里,只有一个可能——主力真的不远了。
“队长……” 副手声音干涩。
“走!立刻回去!用最快速度!” 耶
律速 低吼,调转马头,“你,带三个人,分两路,一路去八剌沙衮(西辽临时都城)禀报皇上!
一路,去高昌,找那里的宋人!把刚才看到的、听到的,一字不漏,告诉他们!快!”
巡逻队如同受惊的鸟群,迅速撤离山口,朝着西辽控制区腹地疾驰。
每个人的心头都沉甸甸的,那面黑色狼旗的影子,仿佛烙印在了眼底,挥之不去。
几乎在同一时间段,在更南边的天山北麓,靠近高昌回鹘东北边境的可敦泊附近,一支由南宋河西都护府 派出的、伪装成商队护卫的侦察小队(约三十人),也与另一股约十五骑 的蒙古哨探不期而遇。这次遭遇更加短暂和紧张。
蒙古哨探发现对方甲胄、兵器制式与西域诸国迥异,且队形严整,极为警惕。
双方在约三百步 外相互打量了片刻,蒙古人没有像对待契丹人那样上前盘问,而是迅速后撤,利用地形遮蔽消失。
宋军小队队长同样惊出一身冷汗,他清楚地看到,那些蒙古骑兵的马匹虽然矮小,但极为精悍,鞍袋鼓鼓囊囊,显然是长途跋涉而来。
小队放弃了原定侦察路线,立即带着这个惊人发现,昼夜兼程返回高昌 的宋军“护卫营”禀报。
数日后。
消息如同野火燎原,迅速在西域 东部传开。
西辽 临时都城八剌沙衮,皇宫(实为一座加固的城堡)内,皇帝耶律夷列 握着耶律速 冒死送回的口信与画有狼旗的简陋草图,脸色苍白,手指微微颤抖。
尽管早有预期,但当“狼旗再现”的消息被前线官兵亲眼证实,那种灭顶之灾 的压迫感仍让他几乎窒息。
他立刻召见南宋密使,几乎是带着哀求 的语气,要求宋方加快承诺的军械援助,并再次确认战略协同的承诺。
高昌王宫,巴而术在听完宋军小队和西辽两方面几乎同时送来的消息后,将自己关在殿内良久。
当他再出来时,眼神中最后一丝犹豫也消失了。
他紧急召见了南宋驻高昌“总办”沈晦 和护卫营指挥使,主动提出:
一,请求宋方增派军事教官,特别是擅长 城防 和 火器 运用的专家;
二,同意宋方以“协助测绘地图、保障商路”为名,向高昌东北、正北方向增派更多 伪装侦察人员 ;
三,高昌将 秘密 动员国内兵力,加强东部边境要隘的防务。
他彻底明白,蒙古的刀已经抵近喉咙,除了紧紧抱住南宋这条看似还不够粗壮、却是唯一能提供实质性希望的大腿,已无退路。
河西都护府,甘州。
刘子羽的书房内灯火通明。
来自西辽、高昌以及自家侦察小队的三份急报并排放在案头,内容相互印证。
他提笔疾书,向临安发出最高级别的六百里加急密奏:“……蒙古前锋精骑已现于 金山(阿尔泰山) 之南、 天山 之北,其行踪飘忽,骄横跋扈, 探我虚实、震慑诸国 之意昭然。
西辽震恐,高昌决绝。
铁木真主力东归之期,恐已迫在眉睫。
西域屏障,首当其冲。
恳请陛下圣断,速调精兵利器 增援河西, 密令川陕、荆襄诸军戒备, 并授权都护府,酌情加强与西辽、高昌之应急协同,以备不测。”
狼旗之影,虽只一瞥,却如惊雷炸响,彻底搅动了西域看似平静的湖面。
恐慌如同瘟疫般在诸国蔓延,而恐慌之后,是更加急切地向 南宋 靠拢的步伐。
一场席卷欧亚的风暴,其最前锋的冰冷气息,已吹到了天山 与阿尔泰 的山麓。
南宋苦心经营数年的西域棋局,迎来了第一次真正严峻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