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觉得自己最近活得像个捡破烂的,只不过别人捡的是破铜烂铁,他捡的是长安城犄角旮旯里飘出来的各种“消息”。这些消息有的像羽毛,轻飘飘落地无声;有的像石子,能在他心湖里砸出老大一圈涟漪;还有的,则像刚从油锅里捞出来的麻花,烫手,还带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焦糊味儿。
这几天,最烫手的那根“麻花”,莫过于关于宫里那对至尊祖孙冲突升级的传闻了。
这传闻的版本,比夏天的蚊子还多,嗡嗡地绕着长安城飞。
版本一:“哎呦喂!可了不得啦!听说陛下想在甘泉宫那边搞个什么‘封禅’预演,显摆显摆武功,结果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直接派人把祭坛的基石都给撬了!说那是劳民伤财,不务正业!把陛下气得哟,当场就摔了冠冕!”——陈默听着,觉得这有点像街头伦理剧,戏剧性太足。
版本二:“非也非也!据说是陛下想任命一个寒门出身的儒生为博士官,参与议政。太皇太后闻讯,只淡淡说了一句‘黄老清净,何以用此浮华之士?’便否了。陛下据理力争,老人家竟当着一众宫人的面,斥其‘年少无知,受人蛊惑’!啧啧,天颜扫地啊……”——这个听起来靠谱点,触及了用人权的核心矛盾。
版本三:“你们那都过时了!最新消息,陛下已经三天没去长乐宫请安了!两边彻底闹掰了!宫里侍卫都换了一茬,怕是……要出大事啊!”——这个最惊悚,但也最像酒后胡吣。
这些互相打架的流言,像一群没头苍蝇,撞得陈默脑瓜子嗡嗡的。他一边埋头在窦氏田庄那堆越来越“有料”的账目里,一边忍不住分神去想:到底哪个是真的?或者,都有几分真,几分假?
“啪!”一声清脆的算盘响,把陈默从胡思乱想中拉了回来。是孙老。老先生这几天算盘打得格外暴躁,那珠子被他拨拉得跟逃命似的。
“人心不古,谣言四起!”孙老没好气地嘟囔一句,摘下他的单片水晶眼镜,用力哈了口气,用袖子使劲擦拭着,仿佛要擦掉什么脏东西。“捕风捉影,以讹传讹,成何体统!”
钱先生缩了缩脖子,小声道:“可……空穴不来风啊……孙老,您说,这宫里要是真……那我们这账……”他没敢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万一窦氏真的失势,他们现在这么仔细地清理窦家的账,算不算站队?会不会惹祸上身?
孙老把眼镜重新戴上,透过镜片瞪了钱先生一眼:“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我们只管把账算清楚,数字又不会骗人!该怎样就怎样!” 话虽这么说,但陈默注意到,孙老自己核算账目的速度也明显慢了下来,时常对着一卷竹简发呆。
连向来沉稳的孙老都受到了影响,可见这流言的威力。
下午,王管事过来的时候,脸色比前几天更加凝重,眉宇间锁着一股化不开的郁气。他甚至没像往常一样先检查进度,而是直接对陈默说:“陈默,你手头关于窦家那几处靠近上林苑田庄的账,尤其是涉及土地兼并和佃户诉讼补偿的,单独理一份清晰的概要出来,要快。”
“是,管事。”陈默心中一动。上林苑?那是皇家苑囿,窦家的田庄能在附近大规模兼并土地?这里面的水恐怕深得很。王管事突然要这个,是公主府想自保抓点把柄,还是……有人需要?
王管事交代完,顿了顿,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叹了口气,摆摆手:“抓紧办吧。” 他转身离开的背影,竟显出几分以往没有的疲惫和迟疑。
连王管事都这样了? 陈默心里的鼓敲得更响了。这流言恐怕不止是流言,背后定然是发生了某种真实存在的、剧烈的摩擦,以至于连公主府这样的皇亲国戚都感到了切实的压力,开始未雨绸缪。
下值的路上,陈默刻意放慢了脚步。他发现,街面上似乎也多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巡城的兵士比往日多了一些,虽然依旧是按部就班,但那眼神里的警惕性提高了。一些高门大户的门房,也不再是懒洋洋地打着哈欠,而是挺直了腰板,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过往行人。
他绕到东市,想找那个消息灵通的张士子聊聊,却没见到人。倒是在一个书摊前,听到两个穿着体面的买家在低声交谈。
“……看来是真的了,昨日朝会,陛下称病未朝。”
“唉,僵持下去,于国无益啊……”
“且看吧,总得有人先退一步。只是不知,这一步,会怎么退?”
称病未朝! 这可是个重磅信号!在古代,皇帝“称病”往往不是真病,而是政治姿态!这几乎印证了冲突的真实性和严重性。
陈默心里乱糟糟的。他回到吴记货栈,连阿旺兴冲冲地跟他显摆新学的认字都心不在焉。晚上躺在床上,他盯着漆黑的屋顶,脑子里像有两个小人在吵架。
小人甲:“流言止于智者!这都是夸大其词!皇帝和太皇太后毕竟是亲祖孙,能有多大矛盾?说不定明天就和好了!”
小人乙:“得了吧!权力斗争哪有亲情可言?你没看王管事都要准备材料了?这分明是山雨欲来!咱们可别成了被殃及的池鱼!”
他翻来覆去,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着。梦里全是竹简在飞,上面写的不是数字,而是各种版本的流言,像雪片一样把他埋了起来。
第二天,他顶着两个黑眼圈来到吴宅。一进门,就感觉气氛更加诡异。
孙老破天荒地没有在打算盘,而是和钱先生一起,凑在窗前,低声议论着什么。见陈默进来,两人立刻噤声,各自回到座位,但眼神里的不安藏都藏不住。
“孙老,钱先生,早。”陈默如常打招呼。
“早……”钱先生的声音像蚊子哼哼。
孙老则只是“嗯”了一声,目光复杂地看了陈默一眼。
陈默不动声色地坐到自己的案几前,开始整理王管事要的那份关于上林苑附近田庄的概要。他心思电转,这些流言已经像病毒一样,感染了他身边的所有人,影响了工作效率,更制造了恐慌。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必须做点什么,至少,要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放下笔,站起身,走到孙老和钱先生中间,脸上露出一个尽量轻松的笑容:“孙老,钱先生,我方才在外面,听到个有趣的说法。”
两人都抬起头,疑惑地看着他。
陈默压低声音,模仿着市井闲汉的语气:“有人说啊,其实根本没事!是陛下和太皇太后联手做的一场戏,为的就是把那些蠢蠢欲动的、躲在暗处的家伙都引出来,好一网打尽呢!”
他这话纯属即兴胡编,毫无根据。但效果却出奇的好。
孙老愣了一下,随即那紧绷的老脸松弛了些,失笑道:“胡说八道!”
钱先生更是眼睛一亮,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真、真的?陈先生,你这消息从哪里听来的?可靠吗?”
“街面上都传遍了,好几个版本呢。”陈默耸耸肩,一副“爱信不信”的样子,“反正啊,我觉得,天家的事,咱们这些小民猜不透,也别瞎猜。该算账算账,该吃饭吃饭。说不定明天一觉醒来,啥事都没有了。”
他这番插科打诨,虽然没能完全驱散屋里的压抑,但孙老重新拿起了算盘,虽然拨得还是没什么精神,钱先生也不再那么死气沉沉了。
陈默坐回自己的位置,心里却并未放松。他刚才那话是安慰别人,也是安慰自己。
他很清楚,冲突大概率是真实的,流言也并非完全空穴来风。但恐慌解决不了问题。
他现在能做的,就是像孙老说的,把账算清楚,同时擦亮眼睛,竖起耳朵,从这些真真假假的信息洪流中,尽力去分辨哪些是浪花,哪些才是真正的暗流。
他重新拿起那份关于窦氏田庄的概要,目光变得坚定起来。
不管你们上面怎么斗, 他心想,我先把你们的“钱袋子”捋清楚。掌握了这个,或许就能在未来的风浪中,多一分把握。
他提笔,在简册上清晰地写下:“元光 x 年,窦氏于上林苑东购置土地三百亩,地价低于市价三成,经手人……”
笔尖沙沙,这一次,格外沉稳。
(第五十六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