秃发浑觉得嗓子眼都在冒火,连着几天追下来,人困马乏,可眼前那支汉军尾巴就在几百步外晃悠,像吊在驴鼻子前的胡萝卜,看得着,就差那么一点够不着。他们跑得也歪歪斜斜,队形散得像撒了一地的豆子,旗帜耷拉着,连马蹄声都透着股有气无力的软绵。
“加把劲!撵上他们!晚上吃肉!”秃发浑挥舞着长柄战斧,哑着嗓子给手下打气,自己心里也憋着一股邪火。追了这么久,光啃灰尘吃屁了。
前面是一处缓坡,坡下有条快干涸的小河沟。那伙汉军正乱糟糟地往坡上爬,背影狼狈。
机会!秃发浑眼睛一亮,坡顶视野开阔,正好冲垮他们。“儿郎们!冲上去!砍光这些汉狗!”
匈奴骑兵发出嗷嗷的怪叫,催动早已疲惫的战马,拼着最后一股劲儿往坡上冲。马蹄踏过河沟的卵石,溅起浑浊的水花。
眼看就要冲上坡顶,追上前面的汉军后卫。冲在最前面的匈奴骑兵甚至已经能看到对方马鞍上磨破的皮子,能看清那些汉兵回头时脸上惊慌的表情。
就在这一刻。
坡顶上,那些原本“惊慌失措”、“狼狈不堪”的汉兵,突然像被一根无形的绳子勒住,齐刷刷停了下来。不是散乱的停驻,而是以一种令人心惊的速度向两侧一分,露出了后面早已列阵完毕的汉军主力。
刀盾手半蹲于前,盾牌砸入地面,发出沉闷的哐哐声,长戟从盾牌缝隙中如毒蛇般探出。弓弩手立于其后,强弓劲弩已然张开,冰冷的箭簇在夕阳下闪着密密麻麻的寒光。一面残破但依旧挺直的“公孙”将旗下,公孙敖端坐马上,脸上哪还有半分仓皇,只有冰碴子般的冷冽。
整个阵型转换,快得让人眼花,静得让人心头发毛。从极动到极静,只是一眨眼。
秃发浑冲得太猛,几乎一头撞上去。他猛地勒住战马,座下骏马人立而起,发出惊恐的长嘶。他瞪大了铜铃般的眼睛,看着眼前这堵突然冒出来的、铁刺猬般的军阵,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这他娘的是溃军?
还没等他想明白,变故再生。
呜——嗡——
低沉如蛮牛嘶吼的号角声,毫无征兆地从北面的狼山方向传来,悠长,苍凉,瞬间压过了战场所有的嘈杂。
紧接着,南面野马坡,响起了穿透力极强的铜钲声,清脆,急促,像是用锤子敲打着每个人的耳膜。
西边,那片他们来时经过、此刻看来却无比陌生的矮丘后,震天动地的战鼓声擂响了。咚!咚!咚!一声接一声,沉重得像是巨人的心跳,敲得地面都在微微颤抖。
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声音巨网,将整个匈奴大军彻底笼罩。
秃发浑僵在马上,手里的战斧差点脱手。他茫然地转头四顾。北面,烟尘大作,隐约可见黑色的汉军旗帜如林升起。南面,缓坡之后,不知何时已布满了严阵以待的汉骑。西边,那鼓声传来的方向,地平线上出现了一条蠕动的黑线,那是……无边无际的汉军主力!
中计了!
这三个字像冰锥一样,狠狠扎进秃发浑的脑海,瞬间将他所有的狂热和疲惫冻成了冰坨子。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的血都凉了。
他这里还是懵的,他身后的匈奴前锋部队已经彻底炸了营。
“汉军!好多汉军!”
“我们被包围了!”
“快跑啊!”
惊恐的尖叫、战马的嘶鸣、兵器掉落的脆响……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刚才还气势如虹的追兵,此刻像被捅了的马蜂窝,乱成一团。有人想往前冲,撞上公孙敖的铁阵,被长戟捅穿,被箭雨射成刺猬。有人想掉头往回跑,却和后面涌上来的自己人撞在一起,人仰马翻。更多的人像没头苍蝇,在原地打转,不知道敌人在哪,也不知道该往哪逃。
坡顶上,公孙敖冷冷地看着下方乱成一锅粥的匈奴前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缓缓举起了右手。
他身旁的掌旗官猛地挥动旗帜。
嗡——
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弓弦震响。数千支弩箭如同死亡的蜂群,带着尖锐的破空声,泼洒进混乱的匈奴人群之中。
噗嗤!噗嗤!
利刃入肉的闷响连绵不绝。血花四处迸溅。人喊马嘶的声音陡然拔高,又迅速被更凄厉的惨叫淹没。
秃发浑被亲兵拼死拉着,掉转马头,仓皇后退。一支弩箭擦着他的脸颊飞过,带走了一小块皮肉,火辣辣地疼。他回头望去,只见刚才还生龙活虎的前锋部队,此刻已是一片人仰马翻的修罗场。
……
几乎在号角战鼓响起的同一瞬间,右贤王伊稚斜的中军也陷入了极度的混乱。
“怎么回事!哪来的声音!”伊稚斜猛地勒住马,厉声喝问。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那战鼓声攥住了,一下,又一下,跳得又沉又痛。
派往各方的探马像撞了鬼一样狂奔回来,带来的消息一个比一个骇人。
“报!北面狼山隘口被汉将李息卡死!”
“报!南面野马坡出现大批汉军骑兵,打着陈字旗!”
“报!西边……西边发现卫青主力旌旗,正向我军压来!”
“报!前锋秃发浑当户遭遇汉军坚固阵型,损失惨重!”
每一个消息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伊稚斜的心口。他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变得惨白。他环顾四周,原本庞大的军队像没头的苍蝇,各部首领都在声嘶力竭地呼喊,试图收拢自己的部队,却只是让混乱加剧。
四面八方,目力所及之处,汉军的旗帜越来越多,那黑色的潮水正从每一个方向涌来,缓慢,却无可阻挡地挤压着他们的空间。
恐慌如同瘟疫,在每一个匈奴士兵心中疯狂滋生、蔓延。他们挥舞着弯刀,惊恐地看向每一个方向,敌人仿佛无处不在。
伊稚斜死死攥着马缰,指甲深陷入掌心,渗出血丝。他看着这片末日般的景象,看着那些惊慌失措的部下,看着远处那面越来越清晰的、象征着卫青的黑色帅旗。
一股冰冷的绝望,如同草原夜晚的寒露,瞬间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张了张嘴,想下达命令,想组织突围,喉咙里却像是塞满了滚烫的沙子,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猎人与猎物的角色,在这一刻,彻底颠倒。
而那四面合围的汉军,已经开始收网。
(第一百九十三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