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只剩下小半张脸挂在天边,把血一样的颜色泼满了整个野马坡。风里裹着浓得化不开的铁锈味、汗臭味,还有一股子内脏破裂后涌出的腥臊气。
右贤王伊稚斜的脑子嗡嗡作响,像有几千只苍蝇在里面打转。四面八方的汉军就像不断合拢的铁钳,一步步挤压过来。他还能听见秃发浑那边传来的垂死嚎叫,越来越稀拉。完了,前锋算是填进去了。
“大王!不能这么等死啊!”虬髯当户脸上糊满了血和泥,盔甲歪斜,扯着嗓子喊,“得冲出去!集中人马,撕开个口子!”
往哪儿冲。伊稚斜浑浊的目光扫过四周。北面李息卡着狼山隘口,南面那个姓陈的守着坡地,西边是卫青的主力压阵,东边……公孙敖那老小子刚刚吞掉了秃发浑,正磨着刀往这边瞅。
“西北角!”瘦长脸当户突然指着那个方向,“那边汉军旗帜有点乱,接合部看着不瓷实!像是李息和卫青主力的缝隙!”
伊稚斜顺着望去。那片区域烟尘确实大些,汉军骑兵调动频繁,几面不同制式的旗帜交错,不如其他地方那般严整。一线生机。他枯死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把还能打的都聚起来!我的金狼卫打头!”伊稚斜嘶哑着下令,像是濒死野兽从喉咙里挤出的咆哮,“就往西北冲!冲不出去,咱们就都埋在这鬼地方!”
命令传下,绝望的匈奴军中硬生生又榨出一股力气。还能骑马的,刀还没断的,都被驱赶着向中军靠拢。伊稚斜麾下最精锐的千余金狼卫被集中到了最前面,这些人披着最好的皮甲,骑着最强壮的战马,眼神里还残存着一点凶光。
“长生天保佑匈奴!”伊稚斜抽出腰间的金刀,指向西北,“杀——!”
千余金狼卫如同决堤的洪水,发出野兽般的嚎叫,朝着西北角那看似薄弱的地方猛扑过去。后面跟着乱糟糟数千残兵,像一股浑浊的泥石流,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涌去。
……
西边高台上,卫青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片混乱的战场。他看到匈奴残兵像被捣了窝的蚂蚁,最初是无头苍蝇般乱撞,随后开始朝着一个方向汇聚。西北角。李息部和主力的衔接处。
“要拼命了。”卫青轻声说,像是自言自语。他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映着天边那抹残红,亮得有些慑人。
旁边侍立的传令兵手已经按在了旗杆上,只等大将军一声令下。
卫青却摇了摇头。“锋头正盛,不可直撄其锋。让李息部弓弩前置,长戟居后,佯装不敌,放其锋尖进入三十步。待其冲势一滞,阵型自乱,公孙敖再侧击其腰,断其首尾。中军弩阵覆盖后队,我要让他这头疯牛,自己冲进我们的铁磨坊里来。”
命令被迅速转化为旗语,打了出去。
传令兵有些不解。放进来?那不是让口子更大了。
卫青没解释。困兽犹斗,其势最猛。正面硬顶,就算挡住,自己也得崩掉几颗牙。不如让开点锋头,让它冲进来,等这股劲儿泄了,再从两边慢慢磨。他要的不是击溃,是吃干净。
……
西北角。
金狼卫一头撞上了李息部的防线。迎接他们的是劈头盖脸的一阵弩箭,冲在最前面的几十骑连人带马成了刺猬,惨叫着倒下。但后面的匈奴人根本停不下来,踩着同伴的尸体继续往前冲。
“放他们进来!长戟手上前!”李息按捺住亲自冲杀的冲动,厉声指挥。他麾下的汉军迅速变阵,弓弩手后撤,手持丈余长戟的重步兵顶了上去,如同移动的钢铁森林。
冲进来的金狼卫立刻感受到了压力。他们的弯刀够不着汉军,而那些毒蛇般探出的长戟却能从盾牌缝隙里轻易地捅穿战马的肚腹,挑落马背上的骑士。冲锋的速度一下子慢了下来,像是冲进了粘稠的胶水里。
就在这时,东面响起一片喊杀声。公孙敖的部队如同磨快的侧刀,狠狠地砍进了匈奴突围队伍的腰部。正在拼命往前挤的匈奴兵猝不及防,侧翼被狠狠撕开一道口子,人仰马翻。
几乎同时,天空暗了一下。
嗡——
一片密集得让人头皮发麻的破空声从头顶掠过。来自卫青中军方向的弩箭,如同死亡的暴雨,越过前沿交战区,精准地覆盖了匈奴队伍的后半部分。那里挤满了跟着冲锋的普通士兵和失去速度的骑兵。
噗噗噗噗!
箭矢入肉的闷响连成一片。惨叫声瞬间达到了顶峰。人马成片地倒下,鲜血像小溪一样在干涸的土地上漫开。突围的势头被这来自后方和侧翼的打击硬生生掐断。
伊稚斜被亲兵裹在中间,金刀上已经沾了血,不知是汉军的还是自己人的。他眼睁睁看着冲锋的锋锐被长戟林挡住,侧翼被公孙敖切入,后队被箭雨覆盖。他最精锐的金狼卫,像一块被扔进磨盘的肉,正在被一点点磨碎。
“冲!不许停!停下来都得死!”他声嘶力竭地大吼,声音却淹没在震耳欲聋的厮杀和哀嚎中。
一个金狼卫百夫长浑身是血,冲到他的马前,脸上插着半支箭矢,兀自不倒。“大王!冲不动了!前面是铁刺猬……”
话音未落,一柄长戟从侧面刺来,穿透了他的皮甲,将他整个人挑飞出去。
伊稚斜眼睛赤红,挥刀格开一支流矢,金刀传来的反震力让他虎口发麻。他环顾四周,曾经跟随他驰骋草原的金狼卫正像春雪般消融。一种比死亡更冷的寒意攫住了他——不是对死的恐惧,而是作为王,带领部众走向毁灭的绝望。他想起出征前各部落头人敬献的哈达,如今却要他用他们的尸骨铺路……完了,彻底完了。
一股冰冷的绝望彻底攫住了他。他想起出征前大帐里的意气风发,想起对单于使者的不屑一顾,想起这一路上那些可笑的“胜利”……悔恨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心脏。
……
高台上,卫青看着西北角的战事渐渐平息。匈奴人最后一次有组织的突围,被彻底粉碎。剩下的,只是包围圈里零星的抵抗和绝望的哀鸣。
天色几乎完全黑透,只有一些燃烧的车辆和帐篷提供着微弱的光源,映照出满地狼藉的尸骸和蠕动的伤兵。
“传令各部,稳步清剿,负隅顽抗者,格杀勿论。”卫青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平静,“留意右贤王伊稚斜,死活都要。”
“喏!”
卫青转过身,不再看那片血腥的屠场。夜风吹起他玄色大氅的一角,猎猎作响,仿佛一面胜利的旗帜。在他身后,野马坡的夜空被零星的火光映成暗红色,像一块巨大而崭新的伤疤,烙在了草原的胸膛上。
仗,打完了。但通往未央宫的路,才刚刚开始。
(第一百九十四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