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彻底黑透了。野马坡成了个巨大的、露天的屠宰场。火光零星跳动着,映出地上横七竖八的玩意儿,分不清是人是马。空气稠得跟粥一样,吸进鼻子的是烧糊的毛皮味、凝住的血腥气,还有一股子屎尿失禁的恶臭。
右贤王伊稚斜被几十个亲兵死死围着,像护崽的母狼。他头上的金狼盔不知道掉哪儿去了,花白头发散乱地粘在汗血交错的额头上。那身象征身份的绣金皮袍也扯烂了好几处,露出底下暗沉沉的铁甲。他拄着金刀喘粗气,刀尖戳进泥地里,微微发颤。
完了。全完了。
西北角那次突围,把他最后一点精锐填了进去。金狼卫没了,几个能打的当户不是死了就是被冲散。现在围在身边的,就剩这点子亲兵,还有不知哪个部落溃下来的百十号残兵,个个眼神发直,跟丢了魂似的。
汉军没急着冲上来砍杀。他们就像最有耐心的狼群,围着这最后一块还在抽搐的肉,不紧不慢地转悠。外围传来此起彼伏的惨叫,那是零星的抵抗被迅速扑灭的声音。每一次惨叫传来,伊稚斜身边就有人哆嗦一下,手里的刀都快握不住。
“大王……降了吧……”一个断了胳膊的亲兵瘫在地上,声音带着哭腔,“打不了了……弟兄们……都没了……”
伊稚斜猛地扭头,眼睛里布满血丝,像要噬人。“降?老子是匈奴右贤王!宁可让狼啃了骨头,也不跪着求汉狗活命!”他声音嘶哑,却透着一股子穷途末路的狠厉。
话是这么说,可怎么活。他抬眼四望,汉军的火把连成了一圈圈移动的光带,把他们这最后一点人围在核心,水泄不通。
就在这时,南面的汉军阵型忽然起了变化。火把光下,能看到那边的骑兵正在快速调动,不再是严密的包围圈,而是汇聚成了几个尖锐的三角形。
“他们……他们要干啥?”虬髯当户没死在突围里,但左肩胛嵌了支箭矢,这会儿脸色蜡黄,喘气都带嘶嘶声。
没人回答他。
下一刻,汉军阵中响起一阵短促尖锐的铜哨音。
呜——嘀——
紧接着,那几个骑兵三角阵如同被用力掷出的梭镖,猛地启动,不是朝着他们这核心区域平推,而是交错着,狠狠扎进了匈奴残兵最密集、也是指挥最混乱的几个节点!
马蹄声不再是闷雷,变成了急促致命的鼓点。汉军骑兵根本不恋战,冲进去,马刀劈砍,长矛突刺,搅起一片血雨腥风,然后毫不停留,穿透阵型,从另一侧划个弧线,再次集结,寻找下一个目标。
像几把烧红的快刀,反复切割着一块早已失去弹性的烂肉。
“挡住!聚拢!别散!”伊稚斜徒劳地挥舞金刀大喊。可命令根本传不出去。汉军这种专挑软肋下刀的打法,彻底打碎了匈奴人最后一点组织。人群被冲得七零八落,头目找不到部下,部下看不见头领,所有人都像没头苍蝇,在越来越小的圈子里绝望地打转,然后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汉军骑兵砍倒。
伊稚斜眼睁睁看着一个手持部落旗帜的百夫长,刚把几十个人聚拢起来,就被一队斜刺里冲出的汉骑撞散,那面旗帜连同百夫长本人,瞬间被马蹄踏翻,消失不见。
指挥?现在还有个屁的指挥。
“大王!这边!汉军好像有点薄!”一个眼尖的亲兵突然指着东北角喊道。
那里确实有点不一样。可能是因为刚才汉军骑兵反复冲击其他区域,调动频繁,东北角那片的光带似乎稀疏了些,隐约还能看到后面黑黢黢的、未被火光照亮的野地。
那是唯一的生路。也可能是另一个陷阱。
伊稚斜只犹豫了一刹那。留在这里,他和这百十号人都是死路一条。冲出去,或许……还能为匈奴保留一点种子?这个念头像针一样刺了他一下。
他低吼一声:“还能动的!都跟我来!”
一把扯下身上那件显眼的绣金破袍子,扔在地上,翻身上了一匹亲兵让出来的、还算完好的栗色马。“别出声!冲出去就往北,能跑一个是一个!”
剩下的百十号人,如同即将溺毙者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红着眼睛,默默握紧了兵器,朝着那片看似薄弱的东北角涌去。
……
南面一处矮丘上,陈默勒马而立,看着下方被反复切割、已然崩盘的匈奴残阵。他手里没拿刀,就攥着根马鞭,时不时指向某个方向,身旁的号手就吹响不同节奏的铜哨。
“对,就戳他腰眼子……那边,那边人堆又聚起来了,再去一下……”他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指挥一场围猎。
一个浑身浴血的军候策马跑来,脸上带着亢奋的红光:“陈将军!兄弟们冲得爽!匈奴人彻底乱套了!”
陈默眯眼看了看战场态势,尤其留意到东北角那片区域,因为他的连续调动,兵力确实被刻意抽薄了一些。他嘴角不易察觉地勾了一下。“大将军要的,不是一个死的右贤王,而是一个能带我们找到单于庭、并让匈奴内部彻底分裂的‘向导’。”
“嗯。告诉弟兄们,别冲太狠,留点力气。网……得有个口子,鱼憋急了才往外钻。”他顿了顿,补充道,“尤其是大鱼。”
军候愣了一下,随即恍然,狞笑一声:“明白!让他跑,看他能跑多远!”调转马头又冲了下去。
陈默的目光重新投向那片混乱的战场核心。他看到一小撮人,护着一个没了醒目袍服、但看身形气度绝非寻常的人物,正悄无声息却又速度极快地朝着东北角移动。
……
伊稚斜的心跳得像要撞碎胸骨。他们这百十人,趁着汉军在其他方向冲杀的混乱,像鬼影一样摸到了东北角。这里的汉军果然不多,只有两队步兵持戟警戒,火把也稀拉。
“杀!”伊稚斜从喉咙里压出一声低吼。
残余的亲兵和溃兵爆发出最后的凶性,如同困兽,猛地扑向那单薄的防线。求生的欲望压倒了恐惧,他们不顾一切地砍杀,瞬间将那两个汉军小队冲开了一个口子。
“走!”伊稚斜一夹马腹,栗色马如同离弦之箭,从那个血淋淋的缺口窜了出去。几十个反应最快的亲兵和溃兵紧跟其后。
身后传来汉军士兵的怒喝和追击的脚步声、马蹄声,还有留下断后的匈奴兵垂死的惨叫。
伊稚斜根本不敢回头,伏低身子,死死贴着马颈,任凭冰冷的夜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他只知道拼命催马,向北,向北!离开这个地狱!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冲出口子后,东北角原本“稀疏”的汉军后方,几支蓄势待发的骑兵小队刚刚收到了停止行动的哨音,悄然隐回了黑暗里。
……
矮丘上,一名斥候快速禀报:“陈将军,目标已出网,约数十骑,向北偏西方向逃窜。”
陈默点了点头,脸上没什么意外表情。“知道了。让‘尾巴’跟上去,别跟太紧,别吓着他。每隔十里放一次讯号。”
“喏!”
陈默这才松了口气,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仗打到这份上,算是收尾了。他抬眼望向卫青主力所在的方向,那边火光通明,帅旗在夜风中舒卷。
大将军这会儿,应该在等着各方面的捷报了吧。
他这里,算是把最后一件活儿,也干利索了。放走一条半死的大鱼,有时候比捞一网小虾米,更有用。
野马坡上的厮杀声,正在迅速减弱,最终只剩下夜风呜咽着掠过旷野,仿佛在为逝去的匈奴霸业奏响挽歌。东方的天际,已透出一丝微弱的鱼肚白。
天,快要亮了。一个属于大汉的、全新的黎明,正从这片浸透鲜血的土地上,缓缓升起。
(第一百九十五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