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功宴的喧嚣像是被夜风卷走的残渣，营地里只剩下篝火噼啪和巡逻士兵单调的脚步声。陈默避开那些还在闹酒的将领，独自溜达到马厩附近，清冷的空气让他因酒意有些发胀的脑子稍微清醒了点。
月光不算亮，勉强能看清马厩轮廓和远处起伏的山影。他靠在一个草料堆上，摸出怀里那块磨得光滑的炭笔，在指尖无意识地转着。
“找你半天，原来躲这儿清净。”
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和一丝藏不住的锐气。
陈默动作一顿，炭笔差点脱手。他抬起头，看见霍去病不知何时站在几步开外。这小子没穿宴会那身华贵袍服，换了件利落的窄袖胡服，腰间挂着把装饰华丽的环首刀，双手抱胸，歪着头看他。月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和那双在暗夜里也亮得惊人的眼睛。
“霍校尉。”陈默把炭笔揣回去，语气平淡。
霍去病几步走过来，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庆功宴上没意思，光听那帮老家伙吹牛了。找你聊点正经的。”
陈默没接话，等着他的下文。
“漠南这一仗，打得是漂亮。”霍去病踢了踢脚边的草料，“可我总觉得，不够痛快。”
“哦？”
“太规矩了。”霍去病语气里带着点不屑，“步步为营，诱敌深入，合围聚歼……像下棋，一步跟着一步，是稳妥。可打仗不是下棋！匈奴人是狼，你按部就班地摆阵，他们嗅到不对，扭头就钻回漠北老窝了！就像这次，要不是你们运气好，右贤王那老狐狸说不定真就溜了。”
陈默皱了皱眉：“打仗，求的是胜，不是痛快。”
“胜？”霍去病嗤笑一声，凑近了些，眼睛在月光下闪着光，“小胜有什么用？砍些杂兵，抢点牛羊，伤不了匈奴筋骨！要打，就得打疼他！打怕他！直掏他心窝子！”
他伸出手指，虚点着北方漆黑的夜空：“知道单于庭在哪儿吗？知道匈奴各部的秋牧场在哪儿吗？咱们像现在这样，大军慢吞吞往前推，粮草辎重拉得老长，等咱们走到，人家早收到风声，跑得影子都没了！”
陈默看着他，心里那股不安越来越清晰：“你想说什么。”
霍去病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带着种近乎疯狂的兴奋：“给我八百……不，五百精骑！一人三马，不带辎重，只带肉干和盐。我直接往北插，穿过戈壁，找到他们的王庭，找到他们的部落！像一把锥子，狠狠扎进去！搅他个天翻地覆！”
空气仿佛凝固了。
陈默盯着霍去病，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年仅十七岁的少年。他沉默了几息，然后缓缓摇头，斩钉截铁：“不行。”
“为什么不行！”霍去病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语气急切起来，“匈奴人能千里奔袭，为什么我们不能？以战养战，抢他们的马，吃他们的羊！只要速度够快，他们根本反应不过来！”
“那是赌博！”陈默声音也沉了下来，“五百人，孤军深入漠北？你知道漠北多大？知道哪里能找到水？知道会遇上多少敌人？一旦迷路，一旦被围，就是全军覆没！连个报信的都回不来！”
“打仗哪有不冒险的！”霍去病梗着脖子，“按你们那套，什么时候才能打到单于庭？十年？二十年？陛下等得起吗！”
“冒险不等于送死！”陈默上前一步，几乎和他面对面，“军队不是赌徒的筹码！那是活生生的人！没有后勤，没有援军，没有退路，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只要一次判断失误，一次小小的意外，五百条命就全得扔在漠北喂狼！”
“那就做到不失误！”霍去病眼神灼灼，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我有把握！”
“你的把握？”陈默气极反笑，“霍校尉，你才打过几仗？靠的是血气之勇，还是……”他顿了顿，把后面更难听的话咽了回去。
霍去病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月光照在他年轻俊朗的脸上，竟有几分肃杀。“陈司马，你是觉得我年少无知，还是觉得我霍去病，没这个本事？”
“这与年纪本事无关。”陈默压下心头的火气，试图讲道理，“这是打法的问题。大将军的方略，或许不够‘痛快’，但能最大限度地保存我军实力，稳步推进，积小胜为大胜。你那种打法，成功了或许是奇功，可失败的概率太大！我们输不起！”
“稳扎稳打？步步为营？”霍去病嗤之以鼻，“等你们‘稳’到单于庭，匈奴人都能在漠北生几茬崽子了！打仗就是要出奇制胜！要的就是他们想不到！不敢想！”
他深吸一口气，看着陈默，眼神锐利如刀：“我以为你陈默能弄出画图的新鲜玩意儿，能用斥候像跳蚤一样把匈奴人摸个底掉，是个敢想敢干的人。没想到，骨子里跟那些老古板也没什么两样！”
这话像根针，扎得陈默心头一刺。他抿紧了嘴唇，没再反驳。
两人就这么僵持在月光下，草料的清香和隐约的马粪味混杂在空气中。一个沉稳克制，坚信谋定后动；一个锐意张扬，信奉兵贵神速。两种截然不同的军事理念，在这寂静的夜里激烈碰撞，谁也不肯退让。
霍去病见他不说话，冷哼一声，转身就走。走出几步，又停住，头也不回地扔下一句：
“你们不敢干的事，我敢。你们觉得是自杀的路，我偏要闯出来看看。”
说完，他大步流星地消失在营帐的阴影里。
陈默站在原地，夜风吹得他衣袂翻飞。他缓缓掏出那截炭笔，紧紧攥在手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霍去病最后那句话，像颗石子投入深潭，在他心里漾开一圈圈不安的涟漪。
这个年轻的、备受皇帝宠爱的外甥，他脑子里那些疯狂的想法，会不会有一天，真的变成现实？
而到了那一天，又会带来什么？
（第二百零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