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墨黑着,营地里静得吓人,连马嚼草料的声音都听不见。
陈默系紧新马鞍的最后一条皮带,手指划过加厚的皮垫。这东西确实不一样,鞍桥高,前后撑着,人坐上去像嵌在里头。他带的十五个老斥候也在默默检查装备,弓弦,箭囊,腰刀,水囊,每样东西都反复摸几遍。没人说话,只有皮子摩擦和金属扣搭轻微的咔哒声。
霍去病从黑影里钻出来,像头夜行的豹子。他没披甲,就一身紧束的胡服,腰挂环首刀,背上负着强弓。
“都利索了?”声音压得低,带着股绷紧的劲儿。
没人应声,只是纷纷翻身上马。动作干净,没人弄出多余动静。
陈默踩镫上马,新鞍子托着大腿和腰,感觉确实稳当。他看向霍去病身后那八百骑。清一色精壮汉子,人马都像用绳子勒过,没半点赘余。每匹马都配着双鞍,驮着备用箭矢和肉干盐块。没有锅,没有帐篷,没有多余的衣裳。
这就是他说的“轻装”。
霍去病目光扫过队列,咧了下嘴,白牙在昏暗中一闪。“走。”
没擂鼓,没号角,八百余骑像滴渗进沙地的水,悄没声息滑出营寨辕门,融进黎明前最浓的黑暗里。
开始还能控着马速小跑,天边刚透出点蟹壳青,霍去病回头打了个唿哨,猛地一夹马腹。
“驾!”
整个队伍骤然加速。
风立刻变得不一样了。不再是营地里那种慢悠悠打转的玩意儿,成了刀子,贴着耳根子呼啸过去,刮得人脸颊生疼。眼睛得眯着,不然泪珠子直往外窜。
陈默伏低身子,感觉整个人被风裹着往前推。大地在马蹄下急速后退,草皮,土坷垃,偶尔惊起的野兔,都成了模糊的色块。他参加过主力行军,那是什么阵势?旌旗招展,车马辚辚,一天能走三四十里就算快了。眼下这速度,他心里粗略估算,一个时辰怕不是奔出去二十多里!
这就是霍去病说的“疾进”?
他扭头看旁边那些骑兵。一个个抿着嘴,眼神盯着前方,身体随着马背起伏调整,像长在了鞍子上。没人交谈,没人抱怨,只有马蹄敲击地面的隆隆声,沉闷,绵密,震得人心口发麻。
日头跳出地平线,明晃晃刺眼。霍去病没停,只是抬手比了个手势。队伍略微调整方向,避开一片容易扬起尘土的高地,沿着干涸的河床继续狂奔。
陈默感觉大腿内侧火辣辣的,新鞍子再舒服,也架不住这么长时间高速摩擦。腰背也开始发酸,全靠那股劲儿硬撑着。他抽空瞥了眼自己带的那些老斥候,这帮常年在外摸爬滚打的家伙,脸上也露出了吃力神色。
一个上午,除了中途两次短暂的减速让马匹喘口气,队伍几乎没停。太阳升到头顶,毒辣辣晒着,汗水刚冒出来就被风吹干,在脸上结成盐霜。
霍去病终于举起拳头。
队伍缓缓停下。
马匹浑身湿透,冒着腾腾热气,鼻孔张得老大,呼哧呼哧喘。士兵们沉默地跳下马,先检查马蹄,喂水,再从鞍袋里掏出硬得像石头的肉干,就着皮囊里的水慢慢啃。
陈默脚沾地,差点没站稳,两条腿像是别人的,又麻又僵。他靠着自己的坐骑,感觉肺里还在跟着马蹄的节奏咚咚跳。抬眼望去,四周景色已然大变,早看不见营地的任何痕迹,只有无边无际的枯黄草海和远处起伏的沙丘。
“咋样,陈司马,比你在营地里画图得劲不?”霍去病溜达过来,脸上带着奔跑后的红晕,气息却已经平复,顺手抛过来一块肉干。
陈默接住,肉干硌手。“霍校尉平日……都这么跑?”
“这算慢的。”霍去病咬着自己那块,含糊不清,“真要赶时间,能再快三成。就是废马。”
他踢了踢脚下干裂的泥土:“知道为啥走这条河床?看着难走,省马力,还留不下明显蹄印。”
陈默默默点头。这小子不是一味傻快,心里有算计。
“照这速度,再有大半天,就能摸到匈奴人常活动的草场边缘。”霍去病眯眼看向北方,“运气好,今晚就能闻到羊膻味。”
休息不到两刻钟,霍去病吹响一枚骨哨。
所有人立刻起身,收拾东西,上马。
下午的路更难走。过了河床,是一片砾石遍地的戈壁。马蹄踩上去,咔啦咔啦响,碎石头乱飞。太阳西斜,温度却没降多少,蒸得人头晕眼花。
陈默感觉自己像块被反复捶打的铁,骨头缝里都透着酸乏。水囊已经下去大半,他不敢多喝,只润润喉咙。周围骑兵们的脸色也凝重起来,没人再有余力说笑。
霍去病却像不知疲倦,始终冲在队伍最前,背影挺直,偶尔抬手调整方向,像只认路的头雁。
黄昏时分,前方出现一片稀稀拉拉的胡杨林。
霍去病猛地勒住马,举起右臂。
整个队伍瞬间静止。
他侧着头,鼻子微微抽动,像在空气里捕捉什么。
陈默学着他的样子,深吸几口气。除了尘土和汗味,似乎……真有那么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腥臊气。
霍去病缓缓拔出腰刀,刀锋指向胡杨林深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闻到没?”
“猎物的味道。”
(第二百零三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