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内侯的爵位像件新裁的锦袍,穿在身上还不甚习惯,走动间总觉得有看不见的线头牵扯着。陈默搬进了少府临时拨给他的一处小院,比军营帐篷宽敞,也安静得让人有些不自在。院里有棵老槐树,叶子掉得差不多了,光秃秃的枝桠指着灰蒙蒙的天。
他正对着院子里一块空地发愣,琢磨着能不能弄点沙土来,继续画他的地图。门外传来车马声,接着是轻轻的叩门声。
来的是个面白无须的官员,穿着少府的官服,身后还跟着两个匠人模样、手指关节粗大的汉子。官员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递上一卷用牛皮绳系着的厚厚简牍。
“下官少府丞,奉大匠与少府令之命,特来拜见陈侯。”官员说话慢条斯理,“此乃少府与将作大匠联名上奏陛下的副本,关于侯爷所献马鞍改良之法。”
陈默接过,解开绳子,沉甸甸的。竹片摩擦,发出细碎的咔嗒声。他展开,目光扫过上面工整的隶书。前面是大段的客套话,称赞他“匠心独运,体察下情”,看到中间,他的手指停住了。
“……经将作监反复验看,此鞍前桥后桥拱卫,衬垫厚薄得宜,于长途驱驰确能省力减损,士卒称善。臣等愚见,此法虽简,然利在千秋。恳请陛下允准,于北军及边郡骑兵中,择其精锐,先行换装,渐次推广。并请旨,着关内侯陈默,督率将作监匠官,厘定规制,传授技法,以期尽善……”
全军推广。督率匠官。
这几个字跳进眼里,分量比那食邑八百户的诏书似乎还要沉甸甸的。这不是一次性的战功封赏,这是要把他那点基于后世模糊记忆和实际观察捣鼓出来的东西,变成汉军骑兵的制式装备。他的影响力,不再局限于某一次战术策划,而是要渗入成千上万骑兵的日常,改变他们和马匹打交道的方式。
那官员见他沉吟,小心补充道:“侯爷,将作大匠那边,几位大工都等着您示下。您看,何时方便过去指点一二?有些细节,匠人们琢磨不透。”
陈默抬起眼,看了看那官员,又看了看他身后那两个一直低着头、但耳朵似乎都竖起来的匠人。他们手上沾着洗不掉的墨迹和胶漆,指甲缝里嵌着木屑。他们是真正动手做事的人。
“现在就去吧。”陈默把简牍卷好,放在案上。
将作监的工坊里气味混杂。新剖开的木材散发清香,熬煮的皮胶咕嘟着刺鼻的泡泡,还有铁砧上淬火时升腾起的、带着铁腥味的水汽。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不绝于耳。
几个头发花白的老匠人围着一个做了一半的马鞍,正争得面红耳赤。
“这前桥弧度,按侯爷说的,是得再高半分!不然猛一勒缰,人还得往前冲!”
“高半分?你说得轻巧!高了磨马脖子!依我看,是这衬垫的皮革得换,现在的太硬!”
“你们都扯远了!关键是这肚带的位置!往前挪!往前挪才稳当!”
陈默走过去,他们立刻停下争执,恭敬地行礼,眼神里却带着手艺人的执拗和探究。
陈默没说话,拿起那个半成品鞍子,掂了掂,又用手仔细摸着鞍桥的弧度和衬垫的软硬。他想起漠北的风沙,想起士兵们磨破的大腿,想起那些因为长时间颠簸而疲惫不堪、最终被追兵撵上的战马。
“弧度不用改。”他开口,声音在嘈杂的工坊里不算大,却让所有人都静下来听。“衬垫的皮子,用桐油泡过的软牛皮,试试。肚带,”他把鞍子放在木马上,比划着,“固定点往前移一寸半,不是挪皮扣。”
一个老匠人皱紧眉头:“侯爷,往前移一寸半,受力可就变了,这鞍桥的木骨吃得消吗?万一跑散了架……”
“用韧木,多一道暗榫。”陈默手指在鞍桥内侧一个不起眼的位置点了点,“这里,加一道暗撑,看不出来,但能借上力。”
老匠人凑过去,眯着眼看了半晌,猛地一拍大腿:“妙啊!这么一来,既吃了力,又不显笨重!侯爷,您这心思……绝了!”
其他匠人也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问着细节。陈默耐心地解释,偶尔拿起炭笔在木板上画些简单的示意图。他不太会说那些专业的木工术语,但他的比喻很形象,说鞍桥要像“抱”着马背,衬垫要像“托”着人的重量,匠人们居然都听懂了。
看着那些原本带着疑虑的眼神渐渐变得信服,甚至冒出光来,陈默心里那点因为封侯而产生的虚浮感,慢慢落到了实处。在这里,在这些叮当作响的实物和匠人粗糙的手掌间,他找到了一种不同于未央宫盛宴的踏实。
然而,当他指点完一个年轻匠人如何调整皮扣的松紧,直起腰,目光无意中扫过工坊角落里堆放的、已经按旧制做好的大批马鞍时,心里又掠过一丝阴翳。
这些旧鞍,代表着固有的流程,固有的利益。新鞍的推广,真的会一帆风顺吗?这工坊里的认可,能抵挡住朝堂上可能吹来的冷风吗?
他拿起一块匠人递过来的、带着毛边的软牛皮,在手里揉了揉。
这皮子,还得经过多少道工序,才能变成托起大汉铁骑的一部分?
(第二百一十九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