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府那门坎儿,这些天都快被踩秃噜皮了。天不亮就开始堵车,拉人的轺车、运礼物的货车,排出去二里地,把整条街堵得跟腊月灌的香肠似的,严严实实。
管家嗓子都喊哑了,还在那儿指挥:“往边上靠靠!哎呦李大人您来了快里边请!王将军的礼单收下收下!后边那车谁的?别堵着路口啊!”
院子里堆的礼物,绸缎、玉器、金银玩意儿,小山一样。来道贺的人,脸上笑得跟朵花儿似的,一口一个“大将军功高盖世”、“国之柱石”,好听话不要钱地往外蹦。
卫青坐在正堂里,穿着家常的深色袍子,脸上没啥笑模样,反倒比在军营里看着还累。人来了一拨又一拨,他就那么坐着,点头,嗯两声,话少得可怜。
好容易捱到下午,人稍微少了点。卫青挥挥手,让管家把后面的人都挡了,就说他身子乏了,歇着了。
后院清净点,就个小亭子。卫青一个人坐那儿,对着石桌上的一盘棋,自己跟自己对弈,手指头捏着个黑子,半天没落下。
陈默和霍去病一块儿来的。霍去病一身簇新的冠军侯行头,走路带风,脸上那得意劲儿还没完全散干净,看见院子里那礼山,吹了声口哨:“舅舅,您这儿快赶上东市了!真够排场!”
卫青没抬头,把手里那黑子“啪”一下按在棋盘上:“来了?坐。”
陈默没吭声,找了个石凳坐下。他看着卫青,觉得这大叔比在漠北风餐露宿的时候还显憔悴。眼袋耷拉着,嘴角也往下撇。
霍去病凑到棋盘边瞅了瞅:“哟,自己跟自己下多没劲,舅舅我陪您杀一盘?”
卫青摆摆手,把那盘棋哗啦一下搅乱了,抬起头,看看霍去病,又看看陈默。他眼神有点沉,像结了层薄冰的深潭。
“去病,”卫青声音不高,“封侯了,感觉咋样?”
“那还用说!”霍去病眉毛一扬,“带劲!陛下让我开府,我正琢磨着招哪些狠角色呢!到时候……”
“陈默,”卫青打断他,转向陈默,“你呢?关内侯,八百户。”
陈默迎着他的目光,老实说:“像做了场梦,还没醒透。”
卫青扯了扯嘴角,像是笑,又没笑出来。他伸手摸了摸石桌桌面,冰凉。“是啊,梦。”他重复了一句,声音更低了,“这人啊,爬到最高的地方,往下看,眼晕。”
霍去病没听明白:“舅舅,您说啥呢?咱现在可是立了大功,陛下信重,该高兴啊!”
卫青没接他这话茬,目光在陈默和霍去病脸上扫了个来回,最后定定地看着亭子外面那棵掉光了叶子的老树。
“位极人臣,”他慢慢吐出这四个字,每个字都像石头掉进井里,闷闷的响,“听着风光。可这地方,站上去,四面都是空的,脚底下就是看不见底的深窟窿。”
一阵风吹过,亭子角上挂的铜铃叮铃响了一声,怪清脆的。
霍去病脸上的兴奋劲儿淡了点,挠了挠头:“舅舅,您是不是……太小心了?咱又没干啥亏心事。”
卫青收回目光,落在霍去病年轻气盛的脸上,叹了口气:“有些事儿,跟你干没干亏心事,关系不大。”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神有点飘,“你们还年轻,路长着呢。记住我今天这话,有时候,退一步,比进一步更难,也更要紧。”
陈默心里咯噔一下。他看着卫青搅乱的那盘棋,黑白子混在一起,分不清谁输谁赢。他好像有点明白卫青在说啥了,又好像更糊涂了。这长安城里的道道,比漠北找水还让人摸不着头脑。
霍去病撇撇嘴,显然没往心里去。
卫青也不再多说,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并不存在的灰:“行了,都回吧。我乏了。”
他背着手,慢悠悠往屋里走,背影在夕阳下拉得老长,看着有点孤单。
陈默和霍去病走出大将军府,门口还有几辆车等着,看见他们出来,车里的人探头探脑。
霍去病翻身上马,意气风发:“走,陈默,找我那帮兄弟喝酒去!别想那么多,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
陈默没应声,回头又看了一眼大将军府那朱红色的大门。门里门外,像是两个世界。
他摸了摸怀里那块硬邦邦的关内侯印。
这玩意儿,到底是护身符,还是催命符?
他抬头看了看天,长安的天,灰扑扑的,看不透。
(第二百二十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