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五六天了,长安城热得跟扣了个大蒸笼似的,风都是烫的,扑在脸上闷得人喘不过气。陈默天天就蹲在自家院里那棵老槐树底下,盯着蚂蚁搬家能看一下午,看那些小东西扛着比身子还大的饭粒吭哧吭哧往墙缝里钻,那份忙碌劲儿,倒比他这个闲散侯爷显得有精神得多。
管家跟个上了发条的陀螺没两样,每半个时辰就往宫门方向跑一趟,回来时浑身上下都湿透了,衣领子能拧出水。“侯爷,还是没信儿。”这是他不知第多少回这么说了,嗓子哑得像破锣,听着都费劲。
陈默只是嗯了一声,眼皮都懒得抬,继续看他的蚂蚁军团。
霍去病这几日跟打卡上值似的,天天来砸门,那朱漆木门快被他捶出坑来了。“陈默!开门!别跟个大姑娘似的窝在家里!出来喝酒!天塌下来有小爷我顶着呢!”
今天他更绝,直接翻墙进来的,裤腿沾着泥,袍子下摆被篱笆划了个大口子,手里还稳稳拎着个酒坛子,模样虽狼狈,气势却足。
“你说陛下到底咋想的?”霍去病一屁股坐在树下的石凳上,那石凳发出“吱呀”一声抗议,“要杀要剐给个痛快话!这么吊着,算怎么回事?”他拧开酒坛泥封,仰头灌了一大口,酒水顺着下颌流进衣襟。
陈默伸手替他把撕破的袍角打了个结,免得更加狼狈:“等着便是,急有何用?”
“等个屁!”霍去病一抹嘴,“要我说,直接闯进未央宫问个明白!大不了金銮殿上跟他理论理论!”
正嚷嚷着,外头忽然人声鼎沸,脚步声、喧哗声像炸开了锅。管家连滚带爬地冲进来,手里高高举着一卷明黄绢帛,激动得脸膛通红:“圣旨!宫里头来宣旨了!侯爷,快!接旨!”
全院人呼啦啦跪倒一片,膝盖砸在青砖地上砰砰响。陈默低头盯着砖缝里刚冒头的嫩绿草芽,听见自己心口“咚咚”直跳,跟擂鼓似的。
来宣旨的是个面生的小太监,脸白得似敷了粉,尖着嗓子念道:“查御史大夫张汤所奏关内侯陈默诸事……查无实据……不予追究……钦此——”
霍去病在旁边一个劲拽陈默的袖子,挤眉弄眼,喜色都快从脸上溢出来了。
可圣旨从头念到尾,除了“不予追究”四个字,再没别的,既无赏赐安抚,也无只言片语的宽慰。小太监将圣旨卷好,客客气气地递过来,嘴角挂着笑,眼尾却微微上挑,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陈侯爷,您可接稳了。”
等宣旨的人走了,霍去病“噌”地跳起来,抢过圣旨翻来覆去地看,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就这?没了?陛下费这么大劲,就给句‘不予追究’?张汤那老小子诬告,就这么算了?”
陈默默默将圣旨重新卷好,手指摩挲着光滑的绸面,心里头却空落落的,像缺了一块。
第二天,他揣着圣旨去找卫青。卫青正在后院练剑,剑光霍霍,劲风扫得地上落叶打着旋儿飞舞。
“想明白了?”卫青头也不回,剑尖挽了个漂亮的剑花,破空有声。
陈默将圣旨轻轻放在石桌上:“战场上明枪易躲,朝堂上这暗箭……防不胜防,连躲都不知道该往哪儿躲。”
卫青剑尖倏地刺出,“噗”一声轻响,将一片枯叶稳稳钉在树干上,叶子犹自微微颤动:“接着说。”
“那八百户食邑的封赏……”陈默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怕是要永远‘未下达’了。陛下这是用张汤的手,给咱们敲警钟呢。”
霍去病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手里还攥着半个没吃完的胡饼,急赤白脸地道:“那就真这么算了?凭啥啊!咱们立下的功劳就不算数了?就由着张汤泼脏水?”
陈默弯腰从地上拾起一片被虫蛀得千疮百孔的槐树叶:“往后在这长安城,得多长几个心眼才行。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只管埋头往前冲了。”
三人一时无话,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忽然几只麻雀扑棱棱从头顶飞过,一根灰褐色的羽毛轻轻飘落,不偏不倚,正好落在石桌上那卷明黄的圣旨上,格外扎眼。
临走时,卫青将陈默送到府门口,看似随意地提了一句:“陛下赏的那匹玉马驹,好生收着,别弄丢了。”
陈默下意识摸了摸袖中的小玉雕,触手冰凉,似乎怎么也焐不热。
回府的路上,经过张汤的府邸,恰见门口停着辆马车,仆役正忙着将一些箱笼搬上车,看着像是要出远门。几个街坊凑在墙角低声议论,说张御史染了风寒,要向陛下告假,回故乡养病去了,这一去,不知何时才归。
陈默在街角买了两个刚出炉的胡饼,烫得他直换手,咬一口,芝麻簌簌往下掉。卖饼的老汉认出他,咧开嘴笑,露出稀疏的牙:“陈侯爷,您弄出来的那新式马鞍真管用!我儿子在军中写信回来,说骑马舒坦多了,能多跑好些路呢!”
快到家时,又撞见宫里来的一个小内侍,捧着个食盒,说是陛下赏的时鲜果子。打开一看,是满满一盒鲜红欲滴的荔枝,像一个个小灯笼。荔枝底下压着一张小小的字条,上面只有铁画银钩的两个字:“慎言”。
管家喜滋滋地要去清洗荔枝,陈默却只挑了一个最红最大的,轻轻放在书房案头那匹玉马驹旁边。红白相映,色彩对比鲜明得有些刺眼。
夜里,他独自坐在书房,将窗户推开一条缝,任由微热的晚风吹入。桌上摊开着卫青前几日给他的那卷长城舆图,边角已经有些泛黄发霉,散发出陈旧的墨香和淡淡的潮气。
窗外传来打更人悠长的梆子声,“梆——梆——梆”,三更天了。
他提起笔,蘸了点墨,在舆图边缘的空白处,缓缓画下了一个小马驹的轮廓。马尾巴被他画得格外卷翘,像一朵跃动的浪花,看着比皇帝赏赐的那匹端庄玉马,要活泼顽皮得多。
烛火摇曳,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墙壁上。这长安城的日子,就像这窗外的夜,看似平静,底下却不知藏着多少暗流汹涌。他轻轻吹了吹未干的墨迹,心想,这无声的战场,往后还得步步为营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