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府今日的门槛,当真是快被络绎不绝的车马给踏平了。自清晨退朝归来,府门前便冠盖云集,文官武将的轿辇排成了长龙,将巷口堵得水泄不通。相较於前院的喧嚣,后院则显得格外压抑。陈默蹲在那棵歪脖子枣树下,目光跟着地上搬家的蚂蚁,心思却早已飘远,只觉得胸口堵着一团乱麻,理不清,剪还乱。
“侯爷,光禄大夫家差人送来两筐洛阳鲜桃,说是香甜无比!”管家的声音带着嘶哑,显然是来回通传累得不轻。
“回话,就说我偶感风寒,忌食生冷。”陈默往树影深处缩了缩,头也懒得抬。
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前院又响起通报:“卫尉大人求见,称有紧急军务禀报!”
“就说我病势加重,不便见客!”陈默将脸埋进膝间,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
霍去病一阵风似的从月亮门冲了进来,甲叶碰撞,哗啦作响。他气得满面通红,额上青筋暴起:“一群见风使舵的老狐狸!假惺惺得令人作呕!我这就去找舅舅,咱们一同面圣,把事情辩个明白!”说着,他一把揪住陈默的衣领,几乎要将他提起来。
“胡闹!”卫青沉稳的声音从廊下传来,他手里捏着个啃得光洁的桃核,“未央宫是你家演武场?想去便去?陛下若想召见,旨意早该到了!”
霍去病梗着脖子,犹如一头被激怒的幼兽:“难道就任由张汤那老匹夫构陷忠良?这口气我咽不下!”
陈默轻轻拽了拽他的袖甲,低声道:“稍安勿躁,我这项上人头不还安稳着么?急甚。”
卫青将桃核精准地抛入草丛,惊起几只麻雀。“今日已来了十一拨人,”他屈指数道,“三拨是来探听虚实的,想摸清陛下的心意;五拨是来送人情、示好的,言说日后可相互照应;还有三拨……”老将军冷笑一声,嘴角泛起一丝讥诮,“是等着看我们如何失势,准备落井下石的。”
前院再次传来车马声,管家小跑着前来,气喘吁吁:“大将军,丞相府长史到了,特意送来今年新贡的雨前龙井,说是您的最爱。”
卫青拂了拂袍袖,不紧不慢地起身:“瞧见没?连公孙丞相这般谨慎的人都坐不住了,这潭水,是越搅越浑了。”
霍去病怒起,一脚踹在枣树上,震落几颗青枣,咚咚落地。“憋屈!真他娘的憋屈!这比在漠北与匈奴厮杀更折磨人!”
陈默拾起一颗青枣,在掌心摩挲:“这朝堂之争,本就是无声的战场。刀光剑影虽不见,却能杀人诛心,最是耗神。”
后院角门“吱呀”一声轻响,伙房老王探进头来,神色有些惶惑:“侯爷,门外有个卖柴的老汉,执意要见您,只说是平阳府的故人,说您一见便知。”
陈默心中一动,不及穿鞋,赤足便冲向角门。那老汉佝偻着背,递过一捆柴火,最粗那根柴上刻着三道浅痕——正是当年在平阳府马棚约定的暗号。
“东市酒肆来了些生面孔,”老汉声音压得极低,几不可闻,“终日打听侯爷您的事,行迹颇为可疑。”言罢,挑起空担子,步履蹒跚地消失在巷尾。
霍去病追过来,急切问道:“何人?”
“一个送柴的旧识。”陈默盯着那捆柴,心中警铃微作。
卫青不知何时已立于身后,目光深邃:“长安城看似太平,实则暗流涌动,不知藏了多少机心算计。”
日头西斜时,一辆黑篷马车悄然停于街角树荫下。一人戴斗笠,帽檐压得极低,往门房塞入一卷帛书便匆匆离去。展开一看,竟是张汤门下某位官员受贿的明细,时间、财物,记录得清清楚楚。
霍去病抢过帛书,眼中燃起希望:“舅舅,这可是扳倒张汤的利器!”
“烧了。”卫青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为何?”霍去病愕然。
“此物来路不明,恐是陷阱。沾染此等阴私手段,徒惹一身腥臊。”卫青径直将帛书凑近灯烛,火苗窜起,瞬间吞噬了字迹,映得他面容明暗不定。
陈默蹲回枣树下,将那捆柴一一拆开。在第三根柴薪的芯子里,他抠出一枚小蜡丸。捏碎蜡丸,里面是张纸条,上面画着一只狡黠的狐狸。
“呵,”他无奈苦笑,将纸条搓成一团,“连匈奴的细作都来搅局,盼着我们与张汤内斗,他们好坐收渔利。”
霍去病凑近观看:“写的什么?”
“无非是挑拨离间之计。”陈默随手将纸团丢进灶膛,火舌一卷,化为灰烬。
夜幕低垂,府邸终于恢复了宁静。三人蹲在厨房门槛上,捧着碗喝粥。卫青忽然放下碗,沉声道:“明日一切照旧。去病你照常练兵,陈默你该做什么还做什么,莫让人看出端倪。”
霍去病仍有些不甘:“若那些人再来聒噪……”
“让他们猜去。”卫青吸溜一口热粥,雾气氤氲中,目光锐利,“猜得越久,心越慌,破绽自然越多。”
陈默低头,看着粥碗中自己晃动的倒影。他忽然想起陛下赏赐的那匹玉马,马眼上的褐色斑点,与今日朝堂上所见张汤笏板的一处污渍,形状竟有几分相似。这究竟是巧合,还是别有深意?他默然不语,只是下意识地摸了摸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