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匹玉马被陈默攥在手心里,攥得都发烫了。他在卫青书房外头那棵老松树底下,又转了第三圈,脚底下几颗松果都快被他碾成渣了。
进,还是不进?话,怎么说?
最后他把心一横,抬脚就上了台阶。门没关严,留着条缝,能看见卫青正背对着门,站在那幅巨大的北境舆图前,一动不动,像钉在那儿了。
陈默轻轻咳了一声。
“进来吧,门又没锁。”卫青头也没回,声音有点哑,像是夜里没睡好。
陈默挪进去,反手带上门。书房里一股子墨和旧羊皮的味道,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跳。
“想了两天,想出点什么来了?”卫青转过身,走到案几后坐下,指了指对面的席子。他眼底下有淡淡的青黑,但眼神还是稳的,像深潭水。
陈默没坐,他走到那张舆图前,手指点在朔方那个位置上,又滑到旁边标着匈奴活动区域的一片空白。“大将军,‘不动,再看’……看到的东西,够‘动’了吗?”
卫青没答话,端起案上的水碗喝了一口,等着他下文。
陈默吸了口气,转过身,语速有点快,像是怕自己一停就没了勇气:“他们不是想要粮道,想要朔方乱,想给大将军您扣‘养寇’的帽子吗?咱们……咱们能不能,就给他们点他们‘想要’的?”
卫青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说下去。”
“韩伯说,他们碰头,递东西。那咱们就……让他们接着递!”陈默走到案几旁,手指无意识地划拉着光滑的漆面,“他们不是有‘渠道’吗?咱们能不能,也往那渠道里,塞点‘东西’?塞点……他们盼着看到,但其实是咱们想让他们看到的‘东西’?”
卫青看着他,目光专注起来:“你是说……假情报?”
“对!”陈默重重点头,眼里冒出点光,“他们不是跟匈奴那边勾着吗?咱们就造一份假的朔方粮队行程、护卫兵力部署,装作是不小心泄露的,通过他们那个‘文士’或者别的什么人,送到匈奴手里。但真的粮队,走别的路,或者时间、护卫全都换掉!真的部署,咱们藏在后头!”
他越说越顺,索性蹲下来,捡起地上不知何时掉的一小段炭笔,在光洁的地板上画起来:“咱们可以故意露个破绽,比如某段路,护卫‘看起来’薄弱,适合劫掠。等匈奴人真冲着这个假的破绽来了……”他用力在某个点画了个圈,“咱们提前埋伏好的精兵,就能在这儿,给他们包个圆!既保住了粮草,还能吃掉他一股人马,更关键的是——”
他抬起头,看着卫青:“咱们能在现场,抓几个活的!特别是那个来接头、或者来确认‘战果’的自己人!人赃并获!到时候,是谁在私通匈奴,是谁想构陷大将,不就清清楚楚,摆在陛下和满朝文武面前了吗?这可比咱们现在空口去说,有劲道多了!”
说完,他喘了口气,才发现自己手心全是汗,那截炭笔也捏断了。他有点忐忑地看着卫青,不知道这异想天开的法子,在大将军眼里是不是太儿戏,太冒险。
卫青没立刻说话。
他靠回凭几,手指在案沿上轻轻敲着,一下,又一下。目光落在陈默画在地板上那个歪歪扭扭的圈上,又缓缓移到墙上的舆图。
书房里静极了,只有炭盆偶尔“噼啪”一声。
过了好一会儿,卫青才缓缓开口,声音沉沉的:“假情报……不能全假。匈奴人也不傻。粮队规模、大致路线,须有七八分真。虚假之处,在于护卫虚实、具体行程时辰,以及……‘偶然’暴露的‘内应’信息。”他站起身,走到舆图前,手指精准地点在几个地方,“这里,这里,地势险要,看似易守难攻,实则有多条小路可穿插。若我是匈奴,也会选这等看似有风险,实则有机可乘之处下手。”
陈默连忙凑过去看,心里佩服得紧。他只想了个大概,卫青几句话,就把虚实的火候、地形的利用点透了。
“还有,”卫青侧过头,看着陈默,眼神锐利,“‘自己人’要抓,但不能只抓小鱼。要放线,顺着那‘文士’,或者他们传递消息的链条,尽量往回摸。至少要摸到,在长安城里,是谁在主持这件事。淮南王的旧旗号,现在是谁在扛。”
陈默用力点头:“对!抓现行重要,揪出背后的黑手更重要!”
“此事,你知,我知。韩伯那边,我亲自交代。”卫青走回案后,提笔开始在一张空白竹简上书写,字迹沉稳有力,“北军那边,需绝对可靠之人配合。公孙敖在朔方,可用。但他性子急,此事之关节,暂不能全盘告知,只令他依计行事,不得多问。”他一边写,一边说,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吩咐陈默,“假情报的细节,你我即刻拟定。务求合理,经得起推敲。拟好后,如何‘不经意’地让它流入那个渠道……还得仔细琢磨。”
陈默感觉浑身的血都热了起来,那是一种久违的、在战场上即将发起行动前的紧绷和兴奋。“大将军放心,细节上,我再想想!怎么做得像真‘泄露’,我……我再去市井里转转,看看那些暗地里买卖消息的,都是些什么路数。”
卫青“嗯”了一声,笔下不停:“此事若成,乃大功一件。但风险亦巨。一旦被对方识破,或我方执行稍有差池,不仅计划落空,恐真会损兵折将,授人以柄。你……”
他停下笔,抬头深深看了陈默一眼:“怕吗?”
陈默愣了一下,随即挺直了背:“在漠北跟匈奴主力拼命的时候,都没怕过。现在在自己地盘上,给暗地里的老鼠下套,有什么好怕的。”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就是……怕连累大将军。”
卫青脸上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很快又隐去。“去吧。两日内,把‘泄露’的法子想周全。记住,首要之务,是让鱼儿咬钩,而非惊吓。”
“明白!”
陈默从书房退出来,走到院子里,被午后的冷风一吹,才发觉自己里衣都汗湿了。他抬头看了看天,还是灰蒙蒙的,但心里头那团乱麻,好像一下子被理出了头绪,变成了一根绷紧的、蓄势待发的弓弦。
接下来几天,陈默忙得脚不沾地。
他真又混去了西市那些三教九流聚集的地方,听人吹牛,看人交易,揣摩那些上不了台面的信息是怎么流动的。他还特意去找了石庆少傅一次,旁敲侧击地问了些关于官府文书传递过程中可能出现的“疏漏”典故。老头子何等精明,虽未点破,却引经据典说了几个前朝因“驿马失期”、“吏员醉酒”导致机要延误或泄露的例子,听得陈默心头大动。
一份精心炮制的“朔方东道三月粮队行程及护军分派”的假文书,在卫青和陈默反复推敲下,悄然成型。文书用的绢帛是旧的,印鉴格式模仿韩伯不知从哪搞来的某位边郡长史的风格,甚至还在不起眼的角落,弄上了一点像是油渍或水渍的痕迹,力求逼真。
“泄露”的戏码,选在了一个雨夜。
韩伯手下一位机灵且面孔生的小子,扮作因赌债被追打的驿卒,仓皇中“遗落”了一个不起眼的防雨皮囊在城南某条巷口——那是那个“文士”或其手下经常活动的区域附近。
皮囊里,除了几枚钱和杂物,最重要的就是那份被小心卷起的假文书。
接下来的日子,是煎熬的等待。
陈默几乎夜不能寐,一会儿担心皮囊没被“对的人”捡到,一会儿又怕被对方看出破绽。
卫青表面上一切如常,甚至照常参加了几次朝会,但陈默发现,他案头那盏油灯,熄灭得一日比一日晚。
直到十天后,一匹来自北境的快马,在深夜踏着星光疾驰入城,将一份密封的军报,直接送进了大将军府。
陈默被急召过去时,卫青正在烛光下看那份军报。他的侧脸映着跳动的火光,看不出太多表情。
“如何?”陈默声音有点发紧。
卫青将绢帛递给他,上面字迹潦草,带着边塞特有的风沙气:“三日前,匈奴左部皋林王麾下一支约两千骑,突袭朔方东道哑口峡。我军依计,伏兵四起,激战半日,斩首八百余级,俘获三百余人,余部溃散。粮队无恙。于俘获之匈奴千长身边,搜出与我方‘泄露’文书相符之抄件。另,当场擒获汉人装束者三人,其中一人,于衣物夹层中搜出螭纹残玉一枚,与韩伯前报吻合。该三人已秘密押解,正在来京途中。”
成了!真的成了!
陈默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差点想喊出来。他捏着军报,手指微微发抖。
卫青吹熄了烛火,书房陷入黑暗,只有窗外一点微弱的月光透进来。
“第一步,成了。”卫青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千钧之力,“接下来,是看押来的人,能撬开多少嘴,顺藤摸出多少瓜。”
陈默在黑暗里重重点头,虽然卫青可能看不见。他看向窗外,长安的夜空,依旧沉静。但他知道,这平静底下,刚刚被他们狠狠撕开了一道口子,漏进了凛冽的北风,也照进了一丝微光。
这局棋,总算从被动接招,走到了能落子反击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