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口峡那场胜仗的封赏还没下来,长安城里的风,好像又转了向。
陈默这几日走路都觉得轻快了些,连管家那张苦瓜脸瞧着都顺眼多了。
心里头那根绷了几个月的弦,总算松了那么一丝丝。
这一松,他那脑子里别的念头就跟雨后地里的蘑菇似的,咕嘟咕嘟往外冒。冒得最多的,就是打仗时那些窝火事儿。尤其是弩箭。
他老记得漠北那一仗,有个匈奴当户冲得特别猛,都快到阵前百步了,自己这边一队弩手齐射,嗖嗖嗖出去,架势挺吓人,可落点那叫一个散!有的扎在马前头十步远,激起一溜烟尘,有的干脆不知道飞哪儿去了,就三四支真正撞在那当户的皮盾上,还没扎透。最后是靠长戟手硬顶上去,才把人捅下马。
那一仗下来,清理战场,回收的弩箭十枝里能用的不到一半,不是射歪了找不见,就是撞在地上石头磕坏了箭镞。
“太亏了,”陈默蹲在自家后院,拿根树枝在地上瞎划拉,“劲儿是够,可这准头……全看老天爷赏不赏脸。”他想起以前在博物馆隔着玻璃看过的那些古代弩机零件,还有书上说的什么“标准化”、“公差”。那时候就当个知识,现在想想,要是汉军的弩……
这个念头一起,就再也压不下去了。
他琢磨了两天,揣上自己攒的几个金饼子,又换了身不起眼的衣服,奔了少府辖下的一个工坊。那是专门制作和修缮军械的地方,位置偏,门口就俩没精打采的卫兵。
工坊里头跟外面像是两个世界。
叮叮当当的打铁声震得人耳朵发麻,热浪混着炭灰味、铁锈味、汗味扑面而来,吸一口都觉得呛。几个光着膀子、浑身油汗的匠人,正围着一个炉子忙活,火星子时不时蹦出来。
角落里堆着些半成品的弩臂、弩机,还有一捆捆已经磨好锋刃的箭镞。
陈默也没摆侯爷架子,凑到一个看着年纪大些、正眯眼用锉刀打磨弩机“牙”(挂钩)的老匠人旁边,蹲下来看。
老匠人瞥了他一眼,手上没停,瓮声瓮气:“这位郎君,看可以,别碰。官家器物,坏了要掉脑袋的。”
“老师傅,您这手艺真细。”陈默搭话,“我就是好奇,咱们这弩,射出去能管多远?准头咋样?”
老匠人停下锉刀,用一块黑乎乎的布擦了擦手,从旁边拿起一个完工的弩机,掂了掂:“劲儿?三石弩,三百步内能穿皮甲。准头嘛……”他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那得看用弩的人。手稳,眼尖,心里头不慌,就准。手一抖,神仙也没辙。”
“那……有没有法子,让这弩机本身就更‘准’点?”陈默比划着,“比方说,每个弩机上这个放箭的‘牙’,还有跟它勾连的‘悬刀’(扳机),它们卡合的位置、深浅,要是能做得一模一样,是不是用起来感觉也差不多,也好练?”
老匠人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上下打量陈默:“一模一样?郎君说得好轻巧。这木头有木纹,有结节,烘烤火候差一点,形变就不一样。铜铁浇铸,流汤快了慢了,冷缩不同,里头就有砂眼、有应力。一模一样?”他摇摇头,把弩机放回去,“每个孩子生下来还不一样呢,何况是死物件。咱们做的,是让它能用,耐用,劲儿足。至于准头……那是战场上用血喂出来的,不是工坊里锉刀锉出来的。”
这时,一个穿着青色小吏服饰、肚子微凸的中年人背着手踱步过来,皱眉看着陈默:“你是何人?在此作甚?闲杂人等不得擅入工坊重地!”
陈默站起身,拍拍手上的灰:“我是关内侯陈默,来瞧瞧军械制办。”
小吏愣了一下,脸上立刻堆起笑,但那笑没到眼底:“原来是陈侯爷!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侯爷恕罪!不知侯爷大驾光临,有何指教?”他一边说,一边用眼神示意那老匠人退开。
“指教谈不上,”陈默指着那些弩机,“就是觉着,咱们这弩,射程威力是有了,若能再提升些精度,战场上的用处是不是能更大?刚才跟老师傅聊,他说各弩机件总有差异,难以一致。我在想,能不能定下几个关键尺寸的……嗯,‘标准’?比如‘牙’与‘悬刀’钩合处的高低、深浅,规定个大概范围,制作时尽量靠拢。再用专门的‘规’‘矩’工具来量,不合‘标准’的,返工或者调整。这样一来,虽然做不到完全一样,但起码大体相近,兵士用惯了其中一把,换另一把也不至于差得太离谱,训练起来也有个统一的章法。”
小吏听着,脸上的笑容慢慢僵住,眼里露出一种混合了疑惑、不屑和警惕的神色。“侯爷的想法……真是新颖。只是……”他搓着手,“这军械制作,自有法度传承。尺寸样式,皆依祖制与将作大匠所颁图样。贸然更易‘标准’,且不说能否做到,这牵涉的匠人调度、物料增耗、工期延误……况且,弩机之利,重在力猛与速射,精度之事,向来归于士卒操练与临阵胆气。侯爷所言,似有些……舍本逐末了。”
他说得委婉,但意思很明白:你外行别瞎指挥,我们有自己的规矩,你这想法不切实际,还添乱。
陈默心里那股刚升起来的热情,像是被泼了盆温水,没全灭,但滋滋冒着憋屈的气儿。他耐着性子:“我并非要更改弩机形制,只是想在现有形制内,让关键部件的制作更……更可控一些。哪怕先选一两处试试?所需规矩工具,或许我可以……”
“侯爷!”小吏提高了声音,打断了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官方口吻,“军械制造,事关国本,自有章程。侯爷的勇武谋略,小人在朝报上也是钦佩的。但这工坊之内,一凿一锉,皆需依令而行。侯爷的好意,小人代将作大匠及诸位同僚心领了。若无他事,还请侯爷移步,此地烟熏火燎,污了侯爷衣裳。”
这是下逐客令了。
陈默看着那小吏恭敬却疏离的表情,又看看周围那些虽然低着头干活,却明显竖起耳朵听的匠人们。他知道,再说下去也无益。
这里面的水,比他想得深。
这不仅仅是技术问题,更是“祖制”、“章程”、“职权”织成的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他一个靠军功新爬上来的侯爷,想凭几句话就扯动这张网,太难了。
他笑了笑,那笑容有点干:“既如此,那就不打扰了。老师傅们辛苦。”
走出工坊,外面凉爽的空气让他精神一振,可胸口那股子憋闷却没散。他回头看了看那冒着黑烟的高大烟囱,还有门口那俩依旧没精打采的卫兵。
标准化……校准……这些后世看来是工业基石的概念,在这个时代,就像他刚才说的话一样,显得那么突兀,那么“不切实际”。阻力不仅来自技术的局限,更来自这套已经运转了多年、盘根错节的官僚体系和既得利益者的本能排斥。你动了“标准”,就可能动了某些人手里的“权”和“利”,哪怕这“权”只是决定一把锉刀该往哪儿多用一分力的权力。
他慢吞吞地往回走,路过一个铁匠铺,听着里面均匀而有节奏的锤打声,忽然想起那老匠人的话:“每个孩子生下来还不一样呢,何况是死物件。”
真的……没办法让它更“一样”一点吗?
他踢开路上一颗小石子。
这事儿,急不得。得换个法子,不能硬来。也许……先从边军自己修造弩箭的小作坊入手?或者,弄出点实实在在能看到好处的东西,让人无话可说?
这装备改良的路,看来比在战场上跟匈奴人真刀真枪干,还要迂回,还要费脑子。他挠了挠头,得,又给自己找了个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