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的召见,如同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南库刚刚燃起的欢腾。
那不是丁斐那种武将的直接,也非郭嘉那般的随性,荀令君的目光,传说能看透人心肺腑,能从一句话、一个眼神里,剥出你藏得最深的念头。
吕布未曾畏惧过任何战场,但此刻,走向司空府那座庄严肃杀的衙署时,他竟感到一丝比面对千军万马更沉重的压力。
然而,他还未踏入那座代表着曹营文官集团顶点的门,一场更大的风暴,已在北营的校场上酝酿成型,并以雷霆万钧之势,劈头盖脸地向他砸来!
“铛!哐啷——!”
北营,新卒操演的校场上,刺耳的金属断裂声接二连三地响起。
众目睽睽之下,数十名刚刚换装新甲的士卒,在做着最简单的劈刺动作时,身上的重甲竟如纸糊般片片崩解!
肩扣应声弹飞,护心镜“哐当”一声砸在地上,胸前的甲片更是直接脱落,露出士卒们惊愕而狼狈的脸。
原本威武雄壮的列装仪式,瞬间变成了一场滑稽而危险的闹剧!
“混账!这是什么破烂玩意儿!”
一声雷霆暴喝,震得整个校场嗡嗡作响。
夏侯渊铁青着脸,大步流星地冲入场中,一脚将一块断裂的甲片踢飞。
他那双虎目燃着熊熊怒火,扫过地上散落一地的废铁,最终定格在负责监造的军官身上。
那军官早已吓得魂不附体,连滚带爬地跪下,声音都在发抖:“禀……禀将军!此批甲具,乃……乃南库修复的头一批,刚刚运抵……”
“南库?!”夏侯渊的音量陡然拔高,旧怨与新怒在此刻轰然引爆,他一把揪住那军官的衣领,厉声咆哮:“又是吕布那个降虏!我早就说过,降虏治器,焉能信之!此獠之心,昭然若揭!他是想让我曹营的将士,穿着这等催命的铁棺材上战场吗?!”
声音传遍四野,无数道猜疑、鄙夷、幸灾乐祸的目光,仿佛无形的利箭,齐齐射向南库的方向。
“来人!”夏侯渊怒不可遏,环首刀猛地出鞘半尺,“立刻查封南库!所有修缮事宜,一体暂停!将那吕布给我拿下,听候司空发落!”
命令如山,亲兵轰然应诺,一场刚刚化解的危机,转瞬间以更猛烈百倍的姿态,卷土重来!
消息传到南库时,吕布正站在那面“军械副监”的冷铁令牌前。
令牌还未捂热,夺命的寒潮已然袭来。
丁斐面色凝重地拦住了杀气腾腾的夏侯渊亲兵,沉声道:“妙才将军息怒!此事尚未查明,直接封库拿人,不合军法!”
“军法?”夏侯渊冷笑一声,策马赶到,马鞭遥指吕布,“丁中郎将,你看看这满地的废铁!这就是你举荐的能人?这就是他给司空的交代?今日断的是甲,他日上了战场,断的就是我曹军将士的命!这笔账,你担得起吗?”
字字诛心!
丁斐一时语塞,脸色涨得通红。他看向吕布,眼中满是焦灼与问询。
吕布却异常的平静。
他越过众人,径直走到那些七零八落的残甲前,蹲下身。
他的手指,如同情人抚摸爱人的脸颊,轻轻地,一片片地划过那些狰狞的断口。
指腹的每一寸肌肤,都传递着金属最细微的触感。
冰冷,粗糙,带着一股不正常的脆弱。
他闭上双眼。
那股近乎神通的“武道直觉”再度发动!
脑海中没有出现锻打的烈火,也没有锤炼的轰鸣。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
一幅模糊的画面缓缓浮现:深夜的库房中,一桶桶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液体被悄悄打开,有人将甲片上最关键的铆钉与皮绳连接处,浸入其中。
液体无声地嘶吼着,腐蚀着金属内部的结构,如同最阴险的毒蛇,注入了致命的毒液。
这批甲,原是袁绍溃军遗弃,材质老旧,结构疲软。
经南库匠人之手,重新拼接,更换朽坏皮绳,加固关键节点,早已脱胎换骨。
它们的“骨骼”是健康的,但它们的“筋脉”,却在出库前的最后一刻,被人下了剧毒!
吕布猛地睁开眼,眸中精光一闪而逝。
他捻起一片断裂的铆钉,凑到鼻尖轻嗅,果然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酸腐之气。
再仔细观察断口,那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灰白色腐蚀痕迹,如同一张狞笑的鬼脸,嘲弄着所有人的愤怒。
而负责最后出库检验,将这批甲胄交付北营的,正是刘夫人的胞弟所统辖的那支辎重队!
又是他们!
吕布心中杀意一闪,但旋即被他强行压下。
他知道,此刻发怒,只会坐实夏侯渊口中“心虚”“暴躁”的形象。
他站起身,不看夏uno夏侯渊,只对丁斐深深一揖,声音沉稳如山:“中郎将,布有一请。请准我带五名匠人入北营,现场重装一副完好旧甲,再取一副未经修缮的残甲,与这断裂之甲,三相对比,当众演示!”
丁斐看着他那双没有丝毫慌乱的眼睛,那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镇定,让他瞬间下定了决心。
他转头对夏侯渊道:“妙才将军,奉先所请,合情合理。是非曲直,一试便知!若真是南库之过,我丁斐与他一同领罪!”
夏侯渊冷哼一声,却也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只得默认。
北营校场,再次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
吕布亲自动手,他身形高大,动作却灵巧得像个最精密的工匠。
他让李孚取来一具刚刚修好、尚未出库的完装甲片,在众人面前逐一拆解。
“此为嵌钉之法,”他的声音传遍全场,“铜钉入铁三分,尾部卷打成花,受力均匀,远胜旧式铆接。”
“此为穿绳之艺,”他拿起一根浸过桐油的牛皮绳,“经纬交错,三结一扣,即便一处断裂,亦不至整片脱落。”
他甚至命人架起火盆,将修补过的甲片置于火上略烤,取出后猛地浸入冷水,甲片发出“滋啦”一声,却毫无裂痕。
他将甲片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展示其惊人的韧度。
随后,他又命人取来一副从战场上回收的、未经处理的原始残甲。
他只用了七分力,稍稍一弯,“咔嚓”一声,甲片应声而裂,碎成数块,脆弱得如同朽木。
“哗——!”
全场再次哗然!
两种甲胄,天壤之别!
傻子都看得出来,南库的修缮,非但无过,反而是点石成金,救了这批废甲的命!
那些断裂的甲胄,若非经过这般修复,只怕在战场上连第一轮冲锋都撑不过去!
“这……这怎么可能?”夏侯渊身边的部将喃喃自语,满脸的不可置信。
夏侯渊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虽然鲁莽,却不愚蠢。
眼前的景象已经说明了一切——问题,不出在吕布的修复上!
“那为何会断裂?”有人提出了所有人心中的疑问。
吕布没有回答,而是从怀中取出一枚他刚刚悄悄藏起的、带有腐蚀痕迹的铆钉,递给丁斐,只说了一句:“请中郎将详查此物,再派人查验北营辎重队的库房,看看是否能找到类似气味之物。”
丁斐接过铆钉,瞳孔骤然一缩!他已然明白了七八分。
人群边缘,一直默默观察的参军傅干,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是将今日校场上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记录下来。
当晚,这份详尽的文书便出现在了曹操的书案上。
傅干在末尾特意加了一句:“布全程未作一句争辩,未指一人之过,只以事实服人,其行沉稳,已非吴下阿蒙。”
郭嘉碰巧也在,他拿起那份文书,一目十行,看完后忍不住抚掌笑道:“有意思!此人屡遭挫折,非但未曾消沉,反如一块顽铁,愈挫愈利,如锈刀磨刃,渐渐要露出锋芒了。”
丁斐则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他趁着曹操阅览文书、心中已有计较之时,再度进言:“司空!南库非但不可封,反当扩编!今日断的是甲,若无南库,下次在战阵之上,断的就是我军将士的命!”
曹操修长的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击着,沉吟良久。
最终,他提起朱笔,在那份文书上,重重批下九个字:“准其所请,增拨匠户二十名!”
危机,再度化为转机!
当夜,南库灯火通明。
李孚带着几个心腹,对那枚被酸蚀的铆钉反复研究,突然有了惊人的发现!
他激动地冲到吕布面前,手中捧着一块熔炼后的小铁块:“温侯!不,副监!你看!那酸液虽毒,却也暴露了此钉的材质!它里面含有微量的锡铅合金!这……这正是冀州袁绍军中,用于‘震甲锤’共鸣系统的配套部件!”
“共鸣系统?”吕布眉毛一挑。
“是!”李孚兴奋得满脸通红,“‘震甲锤’能发出特定频率的声波,让穿戴这种特制甲胄的士兵感应到,从而协同作战!但更重要的是……我发现,若将我们修复的甲胄,按照这个比例微调结构,在遭受重击的瞬间,甲片之间会产生一种奇特的共振,竟能自行增强防御,卸掉至少一成力道!”
吕布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一直以为,自己的金手指只是能“看透”兵器的弱点。
却从未想过,这些“濒死”的兵器,竟然还能反过来“教”他如何变得更强!
原来它们不仅能预警崩坏……还能教会我们如何去创造!
三日后,南库之外,挂出了一张前所未有的告示:凡参与修甲之劳役,自即日起,每日多得半升粟米。
修缮完成之甲胄,可在完工后,由修造者本人试穿一日,亲验其效!
消息传开,整个许都大营的俘虏、劳役都疯了!
这不仅是食物的奖励,更是尊严的认可!
百名俘虏争相报名,南库门前,第一次排起了长龙。
深夜,万籁俱寂。
吕布独自坐在冰冷的库房中,他面前,是数十具刚刚修复完成、即将交付的改良重甲。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其中一副冰冷的胸甲。
就在掌心贴合的刹那,他忽然感到一阵极其轻微的震颤,从铁甲深处传来,仿佛那不再是死物,而是一个拥有心跳与呼吸的生命,正在对他低语。
他闭上眼,唇角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弧度,喃喃自语。
“以前,我只靠一杆方天画戟杀人。”
“从今往后……我要让这营中每一寸待修的废铁,都成为我的眼,我的手。”
镜头缓缓拉远,月光如水银般泻入库房,照亮了那数十具整齐排列的修复重甲。
它们的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长,交错纵横,宛如一支沉默列阵、随时准备听从号令的死士军团。
这批铁甲,已不仅仅是护身的工具。
在吕布手中,它们正在变成一股全新的力量,一股足以在曹营这盘复杂的棋局上,落下关键一子的力量。
而握着这股力量的丁斐,终于等到了他认为最恰当的时机,再次铺开了那份早已拟好的奏表。
这一次,他要的,不仅仅是扩编和资源。
他要的,是为这支沉默的铁甲军团,请一位名正言顺的主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