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斐那双握惯了农具和兵刃的手,此刻捧着一卷竹简,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沉重。
奏疏上的每一个字,都是他用自己的官声与前途,为那个马厩中的男人所做的担保。
他要的,是为那支由废铁中重生的沉默铁甲军团,请一位名正言顺的主帅!
“举荐吕布为许都军械副监,总领南、北、西三库修缮事宜,并掌新募匠户之调度、新成器械之验收!”
这道奏疏尚未递入司空府,消息便如插翅的飞鸟,一夜之间传遍了许都大营的各个角落。
北营,中军大帐。
“砰!”
一只巨大的青铜酒爵被狠狠砸在地上,醇香的酒液四溅。
夏侯渊勃然大怒,虎目圆睁,声若奔雷:“岂有此理!丁斐老儿昏了头不成!一个朝秦暮楚、未立寸功的三姓家奴,也配执掌我曹营的军械命脉?!”
帐下数名与他交好的曹氏宗亲将领亦是群情激奋。
“妙才将军说的是!此獠狼子野心,今日给他器械,明日他便敢用这些器械对准我们!”
“南库修了几件破甲,便以为能洗刷他背主求荣的污名?痴心妄想!明日早朝,我等必须联名上奏,绝不能让此贼得逞!”
夏侯渊一拳砸在案几上,发出沉闷的巨响,他环视众人,斩钉截铁地说道:“明日朝议,我亲自来驳!我倒要当着司空和满朝文武的面问问,这许都城里,究竟是姓曹,还是姓吕!”
一场针对吕布的围剿,在黎明之前,已然磨利了爪牙。
夜色更深,与北营的喧嚣截然相反,典农校尉府邸内,一灯如豆,气氛凝重。
丁斐枯坐案前,窗外亲信将领们带来的消息,如同一盆盆冷水,浇得他心头发寒。
夏侯渊的能量,远非他一个典农中郎将可比。
就在他几乎要动摇之际,一道黑影悄然叩响了后门。
来人斗篷罩头,进屋后方才摘下,竟是参军傅干。
傅干不发一言,从怀中取出一卷薄薄的帛书,递到丁斐面前,正是他连夜整理出的《南库成效录》。
“丁公请看。”傅干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自温侯掌管南库,前后不足三月。共计修复堪用之戈矛刀剑四百一十七件,翻新堪战之甲胄六百余套。若按市价折算,为司空节省冶铁开支,足可抵五千三百斛粟米。”
丁斐的呼吸微微一滞。
傅干的手指点在另一行字上:“此为关键。经南库改良之重甲,其关节连接处与护心要害,皆有加固。据军中老卒预估,新卒着此甲,对阵之时,伤亡可降低至少三成!”
三成!
丁斐的瞳孔猛地收缩!
这在战场上,意味着什么,他比谁都清楚!
“不止于此。”傅干翻到最后一页,上面是几幅惟妙惟肖的兵器损坏图样,旁边标注着损坏原因与修复建议。
“此为温侯亲手绘制的《残兵图谱》初稿,工部几位老匠看过,皆赞‘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此非但利于修,更能利于造!”
傅干收起帛书,对丁斐深深一揖,声音中带着一丝恳切与警醒:“丁公,温侯虽为降将,其才却是当世罕有。司空求贤若渴,若连这般实实在在的功绩都得不到擢升,反而因出身被宗亲将领一言否决。明公若此时退缩,寒的,恐怕不止是吕布一人的心,更是天下所有欲投奔明主的寒门之士的心啊!”
最后一句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敲在丁斐心上。
他猛地握紧了那份帛书,粗糙的布面几乎要被他捏碎。
眼中最后的犹豫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然。
他抬起头,对傅干郑重道:“子翼之言,令我茅塞顿开。明日早朝,这份奏疏,我递定了!”
几乎在同一时刻,南库深处,一封由蜡丸包裹的密信,经由那个名为秦宜禄的懦弱传令吏之手,悄悄送到了吕布面前。
信是貂蝉的笔迹,字迹娟秀却透着一股冰冷的急切。
刘夫人已设下毒计,将在次日的司空府家宴上,命侍女“失手”打翻酒壶,污损貂蝉的衣裙,再借口“冲撞贵人,举止失仪”,当众罚她浣洗衣物。
此举并非为了取乐,而是要当着曹营众核心人物的面,狠狠折辱吕布,让他颜面扫地,动摇他刚刚建立起的一丝声望。
吕布看完,脸上不见丝毫怒气,反而发出一声极低的冷笑。
这笑声在寂静的库房里,显得格外森寒。
他将信纸凑到烛火上,看着它化为一缕青烟。
“想动她?”他轻声自语,眸中杀意一闪而过,“你们也配?”
他转过头,对角落里正在钻研那枚酸蚀铆钉的李孚招了招手。
“李孚。”
“副监有何吩咐!”李孚立刻跑了过来。
吕布指着那具被他连夜改造,结构与寻常重甲已然迥异的甲胄,缓缓说道:“明日早朝,卯时三刻,你捧着这副甲,去宫门外候着。若有人问,你就说……南库有紧急军情,需当面献呈司空。记住,是军情!”
李孚虽不解其意,但看着吕布那双不容置疑的眼睛,还是重重点了点头:“属下遵命!”
次日,许都宫殿,早朝。
百官肃立,气氛庄重。丁斐手持奏疏,正准备出列。
就在此时,高坐于上的曹操却仿佛未卜先知般,目光扫过阶下,淡淡开口:“孤闻,近日南库所修器械,颇为精良,果真堪用否?”
此言一出,夏侯渊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正欲上前。
不料,一个谁也未曾想到的身影,比他更快一步,越班而出!
“臣,参军傅干,愿以身为证!”
话音未落,傅干竟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一把扯开了自己的朝服官袍!
“哗——”
大殿之内,一片倒吸冷气之声!
只见官袍之下,傅干竟赫然穿着一副崭新的黑色重甲!
那甲片乌光锃亮,线条流畅,在殿顶透入的晨光下,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满堂惊愕!
曹操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他抚着长须,沉声道:“哦?许褚!”
“末将在!”身形魁梧如铁塔的许褚跨步而出。
“取你的刀来,试一试傅参军这身甲。”
许褚领命,抽出腰间环首刀,深吸一口气,猛然挥刀,朝着傅干的胸甲连劈三记!
“锵!锵!锵!”
刺耳的金铁交鸣声响彻大殿,火星四溅!
三刀过后,许褚虎口微麻,而傅干立于原地,身形仅是微微一晃。
众人定睛看去,那副黑甲的胸口处,只留下了三道浅浅的白痕,甲片竟纹丝未动,毫发无损!
大殿内,死一般的寂静之后,是抑制不住的巨大哗然!
曹操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颔首道:“好甲!此甲,何人所修?”
傅干收敛气息,朗声回道,声音传遍殿上每一个角落:“回禀司空!此甲,正出自南库温侯之手!如今,已有三百副同款甲胄,列装北营新卒!”
夏侯渊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怎么也想不到,傅干竟会用如此极端的方式,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就在他准备强行辩驳之际,殿外忽然传来侍卫高亢的通报声:
“报——!南库匠吏李孚,有紧急军情求见司空!”
曹操眉毛一扬:“宣!”
李孚捧着一具造型更为奇特的甲胄,快步入殿,跪地高举:“启禀司空!此乃南库最新改良之‘抗鸣镝重甲’!可有效抵御冀州袁绍军特制的震荡羽箭突袭!若能推广全军,我军北疆防线,可固”
十年不失!
这四个字,如同一道惊雷,炸响在曹操的心头!
他霍然起身,快步走下台阶,亲自拿起那副甲胄,手指在上面复杂的结构上反复摩挲,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精光!
“好!好!好!”
他连道三声好,猛地转身,目光如电,扫过全场,最终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宣布道:“传我将令!即日起,南库升格为‘军器司’,总揽全军器械修造改良事宜!暂由典农中郎将丁斐兼领司正,另择贤能为副监,协理其事!”
话音落下,满朝皆静。
所有人都明白,这个“贤能”的副监之位,除了那个至今未曾露面的吕布,再无第二人选!
夏侯渊一张脸黑如锅底,他愤然一甩衣袖,转身离席,却已无力回天。
这场朝堂之上的交锋,他败得一塌糊涂!
散朝之后,吕布并未如众人所料那般,兴高采烈地奔赴南库……不,是军器司。
他独自一人,沉默地登上了许都高耸的西城楼。
暮色苍茫,残阳如血。
他凭栏远眺,目光越过鳞次栉比的屋舍,落在远方的西郊校场。
在那里,第一批换装了改良重甲的新卒正在暮色中列队操练。
数百个黑色的身影移动着,步伐沉重如雷,手中戈矛的寒光在昏暗天色下若隐若现,汇成一片沉默而致命的钢铁洪流。
一阵若有若无的香风自身后传来,貂蝉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他的身后,为他披上了一件御寒的披风。
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轻声道:“他们身上穿的是铁甲,可妾身知道,将军心中所铸的,是刀锋。”
吕布默然良久,感受着城头猎猎的寒风吹拂着脸颊,那是一种冰冷而清醒的刺痛。
他终于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
“从前,我想做诸侯,封王拜将,只是为了让天下人看得起我。”
他顿了顿,转过头,漆黑的瞳孔里映着天边最后一抹血色,那里面翻涌着一种名为野心的火焰。
“现在……我要让他们怕我。”
风,骤然变大。
他身旁倚靠在墙垛上的方天画戟,在风中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
夕阳将他与画戟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射在斑驳的城墙之上,那十七道戟刃的虚影交错扭曲,仿佛化作了千军万马,正随着他的意志,在这座名为曹营的棋盘上,奔腾不息。
胜利的喧嚣渐渐散去,夜幕彻底笼罩了许都。
一纸鎏金的请柬,由司空府的内侍恭敬地送到了他的手中。
许都宫宴正酣,丝竹喧沸。
曹操论功行赏,特命他这位新晋的功臣,列席末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