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轮子压过碎石路,发出咯噔声响。苏婉儿掀了下帘子,风吹得她额前碎发乱飘。她没说话,只是把怀里那封“急送雁门守将亲启”的信往袖中塞了塞。
前方尘土扬起,一队人骑马而来。领头那人穿着匈奴使节的皮袍,腰挂弯刀,手里举着一面铜牌,上面刻着狼头图腾。
“大明和亲队伍停下!”那人用生硬的汉话说,“奉单于之命,迎接阏氏入草原,例行查验嫁妆。”
随行礼官赶紧迎上去:“贵使辛苦,我们这就开箱——”
“等等。”苏婉儿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停了动作。
她慢悠悠整理了下发髻,目光扫过那使者脚上的靴子。中原官员穿官靴走路笔直,可匈奴贵族常年骑马,落地时两脚略往外撇。眼前这人步伐端正得像教科书,反倒不对劲。
她笑了笑,柔声道:“既是单于派来的贵使,想必识得阿史那将军吧?听说他当年南征时左肩中箭,伤一直没好透。如今可安好?”
那人愣了一下,眼神闪了闪:“呃……将军身体康健,多谢挂念。”
苏婉儿心里冷笑。阿史那早死了,死在十年前冷家堡那场火里。这话是赵承渊告诉她的,专门用来试真假。
她不动声色,端出茶点:“贵使一路辛苦,请进帐饮杯热茶再查验不迟。”
使者犹豫片刻,点头答应。
进帐落座,苏婉儿亲自倒茶。那人接过碗,右手持杯,左手虚扶——这是中原士大夫的礼仪。匈奴人喝茶向来一手抓碗,从不讲究这些。
破绽越来越多。
她轻抿一口茶,忽然问:“贵使腰间玉佩,可是单于所赐?”
那人下意识摸了下腰间,那里空空如也。
“我……忘了佩戴。”
“哦?”苏婉儿挑眉,“我记得单于待使臣极厚,每人走前都赠狼纹玉佩一枚,背面还刻‘忠勇’二字。你既为特使,怎会不带?”
对方额头冒汗,手已悄悄摸向刀柄。
苏婉儿嘴角微扬,脚尖轻轻踢了下旁边的大红嫁妆箱。
箱子猛地一震。
“就知道你们是假的!”
一声童音炸响,箱盖被掀开,一个六岁男孩跳了出来,手里举着木剑,指着假使者大声喊:“爹爹说,冒充官差者斩无赦!你们不是真使者,真使者走路都会哼小调!刚才你们一个都没哼!”
全场寂静。
假使者脸色铁青,身后随从按住刀柄,气氛瞬间绷紧。
就在这时,林中传来马蹄声。
一人骑马而出,身穿狼皮镶边长袍,面容粗犷,左耳缺了一角。他翻身下马,摘帽行礼,声音低沉:“抱歉来迟。我是单于亲命的正使,名叫呼图。”
他看了眼假使者,冷声下令:“拿下。”
两名随从立刻上前,将那伪使按倒在地。那人还想挣扎,被一脚踹在膝盖上,跪在地上动弹不得。
呼图转身看向苏婉儿,眼里带着几分惊讶:“大明女子,比男人还狡猾。”
苏婉儿笑了笑:“彼此彼此。你们匈奴男人都这么爱唱小调,我还以为是规矩呢。”
呼图哈哈一笑:“那是我自己瞎哼的,没人规定。”
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心照不宣。
赵明轩抱着木剑跑过来,仰头问:“叔叔,你是真的吗?那你现在能唱歌给我们听吗?”
呼图愣住,随即咧嘴一笑:“可以啊,但我唱得很难听。”
他说完真就哼了起来,调子歪得离谱,像是驴叫打嗝混合版。
赵明轩捂着耳朵蹦跳:“难听死了!比我家鸡叫还难听!”
众人哄笑,紧张气氛顿时消散。
苏婉儿趁机观察呼图腰间玉佩。狼头图案与单于所戴款式一致,属王族专用。她装作递茶,借倒水角度细看背面——果然,内侧刻着一个极小的“王”字。
和之前赵承渊提到的单于贴身信物一模一样。
她心头一紧,面上却不露半分,只笑着寒暄:“贵使远道而来,辛苦了。这一路北上,风沙大,饮食也不惯吧?”
“还行。”呼图接过茶,“就是怕你们不信任我。毕竟……刚出了这种事。”
“有真人在,假的自然现形。”苏婉儿说,“就像臭鸡蛋,一煮就浮起来。”
呼图又笑:“你这话要是让单于听见,他肯定喜欢。”
“那等见了面再说也不迟。”她点头,“我们现在继续赶路?”
“我带路。”呼图翻身上马,“不过建议绕开清水坡。那边最近不太平,有流寇出没。”
苏婉儿望了他一眼,没接话。
等队伍重新启程,她悄悄召来心腹侍女,低声交代:“夜间换路,绕过清水坡。”
侍女点头退下。
她坐在车里,手指轻轻摩挲袖中信件的火漆印。右下角那行“王在其中”依旧清晰可见。
她闭了下眼,再睁开时目光清明。
外面阳光正好,马蹄声哒哒作响。赵明轩趴在车窗边往外看,嘴里还在学呼图唱歌,跑调得更加离谱。
苏婉儿听着听着,忽然笑了下。
她伸手揉了揉孩子的头发,轻声道:“别唱了,难听。”
赵明轩不服气:“哪难听了?我觉得挺有艺术感的!”
“艺术感?”苏婉儿挑眉,“你爹要是听见你说这话,非把你拎去抄《论语》三百遍不可。”
“我才不怕!”赵明轩挺起小胸脯,“我以后要当兵部尚书!比爹还厉害!”
“那你先学会写自己的名字再说。”
“我会!”赵明轩掏出个小本子,认真写下“赵明轩”三个字,然后得意抬头,“你看!一笔没少!”
苏婉儿接过一看,差点笑出声。
“轩”字下面多了四条腿,活像一只螃蟹。
她忍着笑还回去:“嗯,写得不错,下次别写了。”
赵明轩气鼓鼓地收起本子,转头继续看外面。
车队缓缓前行,穿过一片荒坡。远处山影连绵,天际灰蒙蒙的,像是要下雨。
苏婉儿靠在车厢壁上,手始终没离开那封信。
她知道,有人想让她死在路上。
但她更知道,哥哥一定会来。
只要撑到那时候就行。
她掀开帘子一角,望着北方天空,喃喃道:“你快些来吧。”
马车轮子碾过一块石头,颠了一下。
信封的火漆裂开一道细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