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学里的那点关于钱老三的闲言碎语,如同投入池塘的石子,涟漪尚未完全荡开,便被一桩更具体、也更令人瞠目的消息,彻底覆盖——县衙银库,真的出了纰漏!
消息是第二天晌午传来的,像一阵带着寒意的秋风,瞬间刮遍了县学的每个角落。周文斌几乎是冲进张子麟所在的学舍,气都没喘匀便嚷道:“子麟!出大事了!衙门银库……盘点下来,少了二十两官银!”
张子麟正在临摹一幅山水,笔尖在“山峦”处微微一顿,一滴浓墨险些滴落。他缓缓放下笔,抬起头,眼神沉静如水:“二十两?确定?”
“千真万确!”周文斌凑近了,压低声音,脸上混合着兴奋与紧张,“我方才去前街买墨,听衙门口当值的差役亲口说的!王知县都惊动了,亲自去了银库!”
二十两官银,绝非小数目。
足够一户中等人家数年嚼用,在律法森严的大明,官银短缺更是足以影响考成、甚至丢官罢职的重罪。
县衙银库设在二堂东侧,是一处独立、戒备森严的院落。此时,院门大开,气氛凝重。
王知县身着鹌鹑补子的青袍官服,面沉似水地站在库房内。他年约四旬,面容白净,微胖,此刻眉头紧锁,显然心情极差。库房里弥漫着灰尘和旧纸张特有的沉闷气味。
几个户房的“书吏”垂手侍立在一旁,噤若寒蝉。而“库吏”钱老三,则直接跪在了地上,身体筛糠般抖着,额头上全是冷汗,脸色蜡黄。
“二十两!整整二十两雪花官银!”王知县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在空旷的库房里回荡,“钱老三!你是库房老人,一向自称办事谨慎!如今这偌大亏空,你作何解释?!”
“大,大,大……大人明鉴!”钱老三以头抢地,声音带着哭腔,“小的……小的看守库房,向来是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懈怠!每日进出,账目清晰,锁钥严密,小的实在不知……不知这银子怎么就……就不翼而飞了啊!”
“不知?”王知县冷哼一声,目光锐利地扫过库房四周。库房墙壁厚实,仅有的两扇小窗,都装有结实的铁栅,门锁也完好无损。“门窗紧闭,锁具无恙,难道这银子自己长了腿不成?”
“大人!”钱老三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的光,他手脚并用地爬到墙角,指着一个地方,急切地说道,“大人您看!您看这里!”
众人的目光,随之望去。
只见墙角的青砖地面与墙根的接缝处,赫然有一个碗口大小的老鼠洞!洞口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什么动物啃咬挖掘过,而在洞口旁边,散落着一些亮晶晶的银白色碎屑,在从铁窗透进的微光下,隐约反射着光泽。
“大人!”钱老三的声音带着一种发现“真相”的激动,“必是……必是这库房里,进了成了精的大耗子!您看这洞,这银屑!定是那孽畜,将银锭拖进了洞里,啃食掉了!您看这屑子,就是证据啊!”
王知县踱步过去,蹲下身,捡起几片银屑,在指尖捻了捻。确实是银子没错。他又仔细看了看那个老鼠洞,黑黢黢的,深不见底。他眉头皱得更紧了。老鼠拖走银锭?还啃食了?这说法着实荒唐。二十两的银锭,对于老鼠而言,是何其沉重?再者,老鼠啃银子做什么?又不能当饭吃,是老鼠叼去是磨牙吗?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脸上阴晴不定。他并非昏聩之辈,直觉告诉他,此事绝不简单。但是……若深入追查下去,势必要大动干戈,审讯胥吏,翻查旧账,甚至可能牵扯更多。
他刚到此地,任职不到两年,一心求稳,只盼着任内平平安安,考绩得个“中上”,便心满意足,实在不愿节外生枝,闹出什么审不清、道不明的库银大案。
他看着跪在地上、一副老实人受了天大冤枉模样的钱老三,又看了看那个似乎“证据确凿”的老鼠洞和洞口边缘银屑。罢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王知县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脸上恢复了惯常的那种,略带疏离的威严。他清了清嗓子,对左右吩咐道:“看来,确是鼠患无疑了。库房重地,竟疏于防范,致令官银受损,尔等皆有失察之责!”
他目光转向钱老三,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结论:“钱库吏,虽主要罪责在鼠患,但你身为看守,难辞其咎!本官念你平日,还算勤勉奋,此次便从轻发落,罚你三月薪俸,以示惩戒!至于这亏空……”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便以‘鼠患损耗’之名,上报核销了吧。日后需严加防范,若再有疏漏,定不轻饶!”
“鼠患损耗?”几个书吏,面面相觑,但谁也不敢多言。
钱老三则如蒙大赦,磕头如捣蒜,涕泪交加:“谢青天大老爷明察!谢大人开恩!小的日后定当恪尽职守,严防鼠患,绝不敢再出纰漏!”
王知县摆了摆手,意兴阑珊地转身向外走去。他只想尽快了结这桩麻烦事。
消息很快传开,版本变成了“县衙银库闹鼠精,啃食官银二十两,王知县明察秋毫,已妥善处理”。大多数人听了,不过当作一桩奇闻轶事,茶余饭后笑谈几句便罢。官场积弊,层层相瞒,既然知县大人都定了性,谁又会去深究那老鼠是否真成了精?又是否有那么好的牙口?别的什么不咬?非要去咬官银?
然而,在县学之内,当周文斌将这“鼠患定案”的消息带回,并绘声绘色地描述,那老鼠洞和银屑时,张子麟的眉头,却微微蹙了起来。
二十两官银,鼠患,啃食,核销……
他放下手中的书卷,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渐沉的暮色。一股强烈的、不合常理的感觉,在他心中涌动。
老鼠,真的能拖动二十两重的银锭?
还能将其“啃食”到留下碎屑吗?这看似圆满的结案,在他听来,却处处透着一种精心编织的……敷衍。
有脑子的人都能看出其中猫腻,就不用说他张子麟了。
夜色渐浓,张子麟的眼中,却亮起了一丝探究的光芒。这“鼠患”之后,恐怕藏着的,是比老鼠牙齿,更尖利的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