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屑系人为锉刮的发现,如同在看似平静的湖面下,引爆了一颗惊雷。
赵班头激动不已,恨不得立刻冲回衙门禀报王知县,将那装神弄鬼的钱老三拿下。
然而,张子麟却比他冷静得多。
“赵班头,稍安勿躁。”张子麟上前拦住,就要起身离开这里的赵班头,声音沉稳,“如今我们虽有银屑为证,但仅凭此点,钱老三大可狡辩,称是老鼠叼走了碎银,或是他人栽赃。那鼠洞,才是将‘鼠患’谎言坐实,并可能指向真凶的关键。我们必须拿到更确凿的证据,形成完整的证据链,才能让钱老三无从抵赖,也让王知县无法再以‘鼠患’搪塞过去。”
赵班头闻言,强压下心头的火气,重重坐下:“张生员说得在理!是老子心急了。可那库房贴着封条,没有王大人的手谕,咱们怎么进去查验?”
这确实是个难题。
直接求见王知县?
以他此前急于结案的态度,恐怕非但不会支持,反而会斥责他们多事,打草惊蛇。
张子麟沉吟片刻,目光落在茶馆窗外熙攘的街道上,忽然道:“库房我们进不去,但或许……可以从外面看看?”
“外面?”赵班头一愣。
“不错,”张子麟解释道,“银库虽有高墙,但那个老鼠洞是在墙角,连通内外。我们虽不能从库房内部查看,但或可在库房外墙对应的位置,找到一些蛛丝马迹。老鼠打洞,内外必然贯通。”
赵班头眼睛一亮:“有道理!库房后面是一条窄巷,平日少有人行,我们可以从那边试试!”
计议已定,三人离开茶馆。
为了不引人注目,张子麟让周文斌先回县学,只与赵班头两人,装作闲逛,绕到了县衙后侧的巷道。
这条巷道果然僻静,堆着些杂物,墙根生着湿滑的青苔。库房的外墙高大,墙皮有些剥落,透着岁月的痕迹。
两人根据赵班头的记忆,估算着库房内鼠洞的大致方位,开始在外墙墙根处仔细搜寻。
秋日的阳光斜照进窄巷,光柱中尘埃浮动。
张子麟蹲下身,几乎将脸贴到冰冷潮湿的墙面上,目光一寸寸地扫过布满苔藓和污渍的墙根。赵班头则在稍远些的地方把风,警惕地注意着巷口。
时间一点点过去,除了几只受惊的潮虫,匆忙爬过,似乎一无所获。墙根处泥土湿润,布满各种虫蚁,爬行的痕迹,杂乱无章。
“张生员,是不是弄错了方位?”赵班头有些泄气。
张子麟没有回答,他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眼前的搜寻上。忽然,他的目光,在一处停了下来。那里,几块墙砖的接缝处,苔藓有一片不自然的缺损,露出了下面颜色稍浅的新土。他伸出手指,轻轻拨开那片松软的泥土。
一个比库房内部,那个洞要小一些,但明显是连通的洞口,赫然出现在眼前!
找到了!
张子麟精神一振,示意赵班头过来。
两人蹲在洞口前,仔细观察。
这个外墙的洞口,边缘同样参差不齐,乍一看,确实像是动物挖掘所致。
但张子麟看得更为仔细。他注意到,洞口内部,靠近底部的位置,那潮湿的泥土和砖石内壁上,似乎有几道深色的、新鲜的刮痕。那刮痕直来直去,边缘清晰,与老鼠爪牙留下的那种细碎、杂乱痕迹截然不同。
“赵班头,你看这里。”张子麟指着那几道刮痕。
赵班头凑近了,眯着眼看了半晌,猛地一拍大腿,压低声音道:“他娘的!这……这绝不是什么老鼠爪子能挠出来的!这像是……像是用铁钎,或者锉刀之类的硬物,用力捅刮出来的!”
为了印证,赵班头从腰间摸出一把小巧的匕首,用刀尖在洞口旁边的泥土上,模仿着那刮痕的走向和力道,也划了几下。
留下的痕迹,虽然细微,但那种硬物刮擦的质感,与洞内那几道神秘的刮痕,如出一辙!
【关键线索二】被发现!
老鼠洞的内外壁上,有几道新鲜的、绝非老鼠爪牙,所能造成的硬物刮擦痕迹,仿佛有人用铁条等物,故意将洞口扩大修整过!
这个发现,意义重大!它不仅进一步证明了“鼠患”的虚假,更指向了伪造现场的行为——有人,很可能就是钱老三,在盗窃官银后,为了制造老鼠拖走银锭的假象,不仅用锉刀伪造了银屑,还特意用工具修整、扩大了这个原本可能存在的、不起眼的老鼠洞,使其看起来足以容纳银锭通过!
“好个奸猾的钱老三!”赵班头咬牙切齿,“真是处心积虑!若不是张生员你心细如发,这‘鼠患’的屎盆子,怕是真要扣结实了!”
张子麟缓缓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阳光照在他年轻,却异常沉静的脸上。银屑是假的,鼠洞是伪造的,所谓“鼠患损耗”的结论,已然摇摇欲坠。
现在,只差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环——将这一切与钱老三本人,牢牢地连接起来。
就在这时,巷口传来一声轻微的咳嗽。两人警觉地回头,只见周文斌探头探脑地溜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神秘和急切。
“子麟!赵班头!”周文斌跑到近前,喘着气,低声道,“我回去的路上,越想越不放心,又绕到‘快活林’赌坊附近转了转,你们猜怎么着?”
“有话快说,卖什么关子!”赵班头催促道。
周文斌咽了口唾沫,继续道:“我正好碰见赌坊那个,常追着钱老三讨债的混混,叫癞头李的,在街边喝酒吹牛。我假装好奇,凑过去打听钱老三的事。那癞头李喝得有点高,嘴上就没把门的了。”
他模仿着癞头李,那醉醺醺的语气,压低声音道:“‘钱老三?呸!那老小子前阵子还跟个孙子似的求爷爷告奶奶,这才几天?抖起来了!不但把旧账抹平了,他妈的前儿个还在‘瑞福祥’扯了块上好的湖绸,说是要去做身见客的衣裳!我问他哪来的横财,他支支吾吾,只说……嘿嘿,说是走了运,得了点外财。’”
周文斌说完,看着张子麟和赵班头,强调道:“‘走了运,得了点外财’!你们听听!这外财,来得可真够巧的!时间就在银库盘点、官银失窃之后!”
赵班头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墙上,怒道:“果然是他!监守自盗,还用‘鼠患’遮掩!这狗东西!”
张子麟眼中最后一丝疑虑也消失了。
经济状况的异常好转,与失窃时间高度吻合,这几乎就是指向钱老三的直接动机证据。
结合伪造的银屑、人为修整的鼠洞,一条完整的证据链,已然在他脑海中清晰浮现:钱老三因赌债缠身,铤而走险,利用职务之便窃取库银→为掩盖罪行,他利用库房内原有的老鼠洞,用工具进行修整扩大,伪造银锭被拖入的假象→再用锉刀制造银屑,散布洞口,营造被啃食的痕迹→利用官场惯有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理,引导王知县以“鼠患损耗”结案→赃款则用于偿还赌债,及个人挥霍。
逻辑严密,环环相扣。
“证据……已经够了。”张子麟深吸一口气,对赵班头道,“赵班头,如今银屑、鼠洞、钱老三的经济异常,三证俱全,足以证明此案,乃监守自盗,而非什么鼠患。我们必须立刻禀报王知县,请求重新审理此案!”
赵班头重重点头:“好!我这就陪你一起去见县尊大人!老子倒要看看,这回钱老三还有什么话说!”
三人不再迟疑,迅速离开了这条阴暗的窄巷。
秋日的阳光,照在他们身上,拉出三道坚定而急促的影子。县衙的方向,仿佛传来无形的压力,但更多的,是一种即将揭开真相、伸张正义的决绝。
张子麟知道,接下来要面对的,恐怕不仅仅是狡诈的钱老三,更有王知县那可能存在的、不愿多事的官场惰性。这将是一场智慧与勇气的较量,也是一次对他信念的考验。但他步伐稳健,目光澄澈,心中没有半分犹豫。
库银迷踪,真相已近在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