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正午,驿站的喧嚣并未因窃案而减少,反而因人心惶惶,更添了几分浮躁。前堂用膳的举子们,话题几乎都围绕着昨夜发生的连环窃案,猜测、恐惧、愤怒的情绪在空气中弥漫。
张子麟、李清时与周文斌三人,选了个靠里的桌子坐下,点了些简单的饭菜,心思却都不在食物上。
“子麟,依你看,这贼下一步会如何?”李清时压低声音问道,眉头微蹙,“他若真是针对举子,且如此熟悉驿站情况和举子作息,恐怕不会轻易收手。”
周文斌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忧心忡忡:“关键是咱们现在线索太少,就凭那点撬锁的痕迹,还有他只偷举子文房盘缠的怪癖,怎么抓人?难不成真要一间间搜过去?那还不闹翻天?”
张子麟沉默地喝着汤,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视着整个前堂。他的视线,掠过那些面带忧色的举子,掠过忙碌穿梭的驿卒,最后,在不远处,一张靠窗的桌子,停顿了一下。
那位谷云裳小姐正在两名仆妇和丫鬟的陪伴下用膳。
她依旧坐姿优雅,神情平静,仿佛周遭的躁动,都与她无关。然而,张子麟敏锐地注意到,她用餐的速度,比昨日稍慢,那双沉静的眸子,偶尔会抬起,看似随意地掠过堂内众人,尤其是在一些低声交谈的举子团体和来往的驿卒身上,会有极其短暂的停留,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审视。
她也在观察。
张子麟心中一动。
就在这时,周文斌大概是觉得气氛太闷,又或许是心中疑虑,不吐不快,声音略微提高了些,对着张子麟和李清时道:“……要我说,那贼肯定对咱们这些赶考的书生有意见!不然干嘛专偷咱们?还净偷些笔墨纸砚,不值钱却要命的东西!你们说,会不会是哪个落第的秀才?心理不平衡?专门来给咱们添堵?”
他这话本是带着几分抱怨的猜测,声音不大不小,但在相对嘈杂的环境中,也足以让邻近几桌的人隐约听到。
张子麟正欲让他小声些,却见邻桌的谷云裳,似乎微微侧了侧头,眼波往他们这边,流转了一下。
紧接着,令三人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谷云裳用帕子轻轻拭了拭嘴角,对身旁的仆妇,低声交代了一句,那仆妇点点头,并未跟随。然后,她竟独自站起身,步履从容地向着张子麟,他们这一桌,走了过来。
周文斌顿时有些手足无措,连忙正襟危坐。
李清时眼中也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便恢复了彬彬有礼的神态。
张子麟放下汤匙,平静地看向她。
谷云裳走到桌旁,并未就坐,只是对着三人,微微福了一礼,声音清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镇定:“三位公子请了,小女子冒昧打扰。”
张子麟起身还礼:“谷小姐不必多礼,请讲。”
谷云裳的目光,在张子麟脸上,停留了一瞬,那双明澈的眸子,仿佛能洞悉人心。她轻声道:“方才隐约听得这位公子所言,”她目光转向周文斌,周文斌脸一红,“虽不尽然,却或许触及了几分关窍。”
她顿了顿,见三人都凝神倾听,便继续道,声音压得更低了些:“昨夜案发之时,约莫亥时三刻,小女子因房中气闷,曾在后院廊下,稍立片刻透气。”
此言一出,张子麟三人的精神,都是一振!亥时三刻,正是举子们在前堂欢聚、客房区最为空虚的时候!
谷云裳仿佛回忆了一下,才缓缓道:“那时,我曾瞥见一个模糊的身影,自东廊举子客房,那边快步走出,转入了通往前院与驿卒居住区域的月亮门。因其身着与驿卒相似的皂色短褂,步履匆匆,当时,我只以为是哪位驿卒赶着换班,或处理杂务,并未多想。”
身着驿卒服饰!消失在驿卒居住区域!
这简短的几句话,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灯火,瞬间照亮了一个之前,被忽略的方向!
【关键线索】浮现!窃贼,很可能就伪装成,或者根本就是驿站内部的人!这完美地解释了,为何他能如此熟悉驿站布局、举子作息,并能来去自如,而不引起太大怀疑!
周文斌激动得差点跳起来,被李清时在桌下用力按住。李清时深吸一口气,对谷云裳拱手道:“多谢谷小姐提供如此重要的线索!此事关乎诸多举子前程,不知小姐可否……”
谷云裳微微颔首,目光坦然:“小女子虽力薄,亦知是非曲直。若三位公子信得过,愿尽绵力。”她的目光再次转向张子麟,带着询问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张子麟看着她那双沉静而聪慧的眼睛,心中瞬间转过无数念头。这位谷小姐观察力敏锐,胆识过人,且身份特殊,不易引起怀疑。若有她相助,内外结合,调查起来定然事半功倍。
他不再犹豫,郑重还礼:“谷小姐深明大义,洞察入微,子麟佩服。若能得小姐相助,实乃我等之幸,亦是诸多受害同窗之幸。”
李清时也笑道:“有谷小姐加入,我等如虎添翼。”
周文斌更是连连点头。
谷云裳唇角微弯,露出一丝极淡,却真切的笑意,刹那间,如冰雪初融,清丽难言。“既如此,愿与三位公子,一同查明此事,还这驿站一个清净。”
四方目光交汇,虽初次正式合作,却仿佛已有默契。一位沉稳睿智的举人,一位干练豁达的富家子,一位机灵活络的助手,再加上一位观察入微、胆识不凡的官家小姐,一个临时的、却潜力无限的调查同盟,在这喧嚣的驿站前堂,悄然结成。
风起于青萍之末,而这汇聚了四方智慧的微风,即将吹向那隐藏在,那皂色短褂之下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