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册关于李阿牛的卷宗,仿佛在张子麟的书案上生了根,其存在的分量,远超周围堆积如山的其他案卷。白日里,他依旧按例翻阅其它文书,履行着评事的日常职责,神色如常,与同僚相见时亦是谦和守礼。
然而,每当独处档案库,那一方天地,或是深夜回到书房时,他的思绪便不由自主地缠绕回那三个字——李阿牛。
他并未急于向陈寺丞禀报。
深知官场行事,无确凿把握,贸然开口,非但不能成事,反易被视为浮躁滋事,他助应天府破命案,就引得上官同僚的异样表情,若还是不知分寸的找事,他在大理寺将没有容身之地,最后被孤立彻底排挤出去。
所以,他需要更坚实的依据,需要将那“别扭”之感,转化为无可辩驳的疑点。
于是,他再次调阅了李阿牛案的全套卷宗,这一次,他看得更慢,更细,如同老吏剥茧,不放过任何一丝纤维。
关键线索一:伤痕比对的深入推演
他将仵作尸格与李阿牛供词并置案头,反复比对。脑海中开始模拟案发场景。
若依李阿牛供述,是“趁其睡着,照面门狠狠劈下”。
此情形下,死者处于无防备状态,遭受致命一击,瞬间丧失反抗能力可能性极大。即便有所反应,也应是下意识的格挡,伤痕多集中于手臂前侧,且方向相对单一。
但尸格明确记载,伤痕在“双臂、胸背”,且“方向不一”。
这更像是在双方皆有准备、或至少死者有过短暂挣扎搏斗的情况下形成。
一个沉睡的人,如何在胸口、后背留下方向不一的浅表划伤与淤青?
张子麟甚至找来宋慈的《洗冤集录》等相关典籍佐证。
书中确有提及,抵抗伤之多寡、部位、方向,可推断搏斗之激烈程度与双方姿态。
李阿牛供述的作案方式,与尸格记录的伤痕形态,存在着难以调和的矛盾。
这绝非“细微罅隙”,而是指向供述真实性的重大疑点。
关键线索二:赃物疑云的延伸思考
他再次聚焦于那匹“上好绸缎”。卷宗记载,此物是在李阿牛家中灶膛旁的柴堆里起获。
张子麟眉头紧锁。一匹质地优良的绸缎,对于李阿牛这等贫寒之家,无异于一笔横财。他若真是凶手,劫得此物,会如何处置?藏于灶膛柴堆,固然隐蔽,但绝非长久之计,更非变现之道。他为何不尽快脱手?是未来得及,还是……根本不敢,或无法脱手?
卷宗中,除了记载起获赃物,再无任何追查此匹绸缎来源、特征、或是试图寻找苦主辨认、排查当铺、布庄的记录。仿佛这匹绸缎的存在,只是为了完成“人赃并获”的最后一环,之后便无人问津。
这不合常理。
任何负责的刑名官员,都会试图通过赃物去验证其与案件的关联性。
此处的空白,显得格外刺眼。
张子麟心中升起一个大胆的猜测:这匹绸缎,或许根本就不是死者的财物!它可能只是官府为了坐实李阿牛罪名,而刻意安排的“道具”!若是如此,那所谓的“人赃并获”,便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构陷!
新增疑点三:口供细节的苍白与矛盾
他第三次细读李阿牛的画押供词。
这份供词,初看似乎详细,交代了时间、地点、动机、凶器、过程。
但反复推敲,便可发现其语言过于“规范”,甚至带着几分衙门文书特有的腔调,缺乏真正罪犯供述时,常有的琐碎细节、矛盾犹豫或情绪流露。对于如何选定目标、如何潜入荒庙、行凶时具体情形、劫得财物后如何慌乱逃离等关键环节,描述都显得笼统而模糊。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供词中对那匹绸缎的描述,仅止于“上好绸缎一匹”,再无更多特征。一个刚刚劫得财物、印象理应深刻的凶手,在供述时,竟对赃物毫无具体描述?这不合常情。除非……这供词本身,就是在某种外力作用下,按照既定模板“生成”的。
新增疑点四:证词链条的脆弱
案卷中的人证,主要依赖于那名次日清晨发现尸体的乞丐。
乞丐证词称,前夜确见李阿牛在破庙附近徘徊,形迹可疑。然而,这份证词是孤证。
案发深夜,荒郊野庙,再无其他目击者。而李阿牛作为本地樵夫,在庙宇附近砍柴、歇脚本是常事,仅凭“徘徊”与“形迹可疑”这种主观判断,其证明力实在有限。
原审官员似乎过于依赖这份孤证,并将其与那存疑的物证、口供强行串联,构筑了所谓的“完整”证据链。
夜深人静,书房烛火摇曳。
张子麟面前摊开着李阿牛案的卷宗副本,旁边是他密密麻麻写满批注与疑问的笔记。伤痕的矛盾、赃物的模糊、口供的苍白、证词的脆弱……这些疑点如同散落的珠子,在他缜密的思维中,被一条名为“合理性怀疑”的细线逐渐串联起来。
这绝不仅仅是一桩可能存在瑕疵的旧案。
种种迹象指向一个令人心惊的可能性:李阿牛,这个已经病死在狱中的贫苦樵夫,极可能是一桩刑讯逼供、草菅人命下的冤魂!
一股寒意沿着张子麟的脊背升起。
他想起陈寺丞那句“若无明显悖谬、重大疑点,当以维持原判为要”的告诫。
如今,他手中掌握的,已绝非“细微罅隙”,而是足以动摇案件根基的“重大疑点”。
他合上笔记,吹熄烛火,走到窗前。
金陵城的夜空,繁星点点,却照不透这人间司法的幽暗角落。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沉默下去了。
明日,他必须将这一切,禀报陈寺丞。无论前方是理解支持,还是官场的冷水与阻力,他都无法对这份可能存在的沉冤,视而不见。
追寻真相的路径,已然在他脚下展开,而第一步,便是直面这体制内的积弊与惰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