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虎踞龙盘之地,六朝金粉之都。
其繁华富庶,较之京师,别有一番奢靡绮丽的气象。
秦淮河畔,画舫凌波,笙歌不绝;街市之间,商贾云集,人流如织。
张子麟一行并未急于游览这金陵盛景,首要之事乃是安顿家人,赴衙报到。
李清时因为突然有事,再次告别南下而去。
张子麟带着吏部文书,到南京大理寺报导,官邸亦已备好,乃是一座位于秦淮河畔不远处的三进院落,虽不宏阔,却清幽雅致,颇合张子麟心意。
安顿好家眷行李,次日一早,张子麟便换上青色官袍,手持吏部文书,前往南京大理寺衙门。
南京大理寺衙署坐落于皇城以西,建筑巍峨,气象森严。
黑漆大门紧闭,唯有侧门供官吏出入,门前石狮肃立,守卫兵丁眼神锐利,透着一股国家最高司法机关之一的威严与肃穆。
通传之后,张子麟被引着穿过重重庭院,但见廊庑深邃,古木参天,往来胥吏步履匆匆,神色凝重,空气中仿佛都弥漫着卷宗笔墨与无形律令的气息。
最终,他被引入一处宽敞的签押房。这便是大理寺丞,他直属上司处理日常公务之所。
寺丞陈大人端坐在一张宽大的紫檀木公案之后,约莫五十岁年纪,面容清癯,蓄着短须,眉头习惯性地微蹙着,透着一股经年累月处理繁杂公务形成的审慎与疲惫。
他穿着一身绯色官袍,胸前补子乃是云雁,正是四品官员的服色。
张子麟整了整衣冠,上前几步,依礼参拜:“下官张子麟,拜见陈大人。”
陈寺丞抬起眼皮,目光在张子麟身上停留片刻,那目光平静无波,带着一种例行公事的打量。他虚抬了抬手,声音不高,带着些微的沙哑:“张评事不必多礼。坐吧。”
“谢大人。”张子麟在下首的椅子上,端坐下半个身子,姿态恭谨。
“张评事年少有为,名动京师,本官早有耳闻。”陈寺丞开门见山,语气平淡,听不出是褒是贬,“如今,你既入我大理寺,当知此地非同寻常府县衙门。我等职司,在于复核天下刑名,纠劾枉滥,平反冤狱。一笔一划,皆关乎生杀予夺,社稷安宁。”
他顿了顿,拿起案上一份卷宗示意了一下:“你初来乍到,朝廷文书还没有正式下达,首要之事,便是熟悉律例,阅览过往卷宗。尤其是近三年的秋审、朝审案卷,需得细细研读,明了其中定罪量刑之依据,复核之要点。”
他的目光变得略显深沉,看着张子麟,语速放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告诫之意:“大理寺卷宗如山,皆乃前人定谳。复核者,贵在‘核’实,而非‘另’起炉灶。若无明显悖谬、重大疑点,当以维持原判为要。切记!我等职责在于平息讼争,稳定法统,非是……节外生枝,徒惹风波。你可明白?”
这番话,看似例行公事的交代,实则已将官场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维持现状”的潜规则,含蓄而又清晰地传递给了这位新来的、以“较真”闻名的年轻下属。
张子麟心中了然,面上却不动声色,恭声应道:“下官明白。定当谨遵大人教诲,细心研读卷宗,熟悉律例,恪尽职守。”
陈寺丞见他态度恭顺,微微颔首,便不再多言,挥手让他退下自去熟悉公务。
张子麟退出签押房,走在回廊下,耳边似乎还回响着陈寺丞那番意味深长的话。
他抬头望了望大理寺衙署上空,那片被高墙切割开的蓝天,目光沉静而坚定。
这里,将是他践行“仁心为本”、追寻司法公正的新战场。
而眼前这座浩瀚的卷宗之山,便是他的第一个考验。
南京大理寺的档案库,位于衙署深处一座独立的两层阁楼。
楼外古柏森森,绿苔侵阶,平添几分幽寂。推开那扇沉重的樟木大门,一股混合着陈年纸张、墨锭、以及淡淡防蛀药草的气息便扑面而来,厚重得几乎令人窒息。
库内光线昏暗,唯有高窗投入几束天光,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微尘。
一排排顶天立地的柏木架井然矗立,如同沉默的巨人,架上分门别类、密密麻麻地堆满了各式卷宗匣册,牛皮纸的标签泛着黄褐,上面用墨笔写着年份、地域、案由。
这里封存着的,是数十年乃至上百年来,留都及南直隶地区经手复核的无数刑狱案件,是无数人的悲欢离合、生死荣辱,更是大明律法,在这江南之地运行留下的沉重年轮。
张子麟持着陈寺丞签发的凭条,由一名白发苍苍、沉默寡言的老书吏引着,踏入这片卷宗的瀚海。他被分配了一片区域,主要是近五年来的秋审、朝审案卷。
陈寺丞的意思很明白,让他先从相对“安稳”的已决案入手,熟悉流程,莫要节外生枝。
然而,张子麟并未将这番“好意”简单理解为敷衍了事。
他深知,复核之名,重在一个“核”字。若只是走马观花,盖章了事,又与庙里的泥塑木雕有何区别?他寻了一张靠窗的旧木案,拂去椅上薄尘,便埋首其中。
那老吏姓宋名康,大约五十岁年纪,是大理寺的资深书吏,掌管着卷宗归档、文书抄录,在大理寺当差有二十年了。
是个沉默寡言的老人,身材有些瘦小,总是微微佝偻着背,走路悄无声息。
他见张子麟是新来的评事,又是个如此稚嫩的年轻人,对档案库不熟悉,或者张子麟很是礼貌客气,没有什么官架子,罕见了说了些话,这里要注意的各种事项。
带着他在档案库转了一圈,给他介绍起这里的归档问题,怎么按照年月查找卷宗,那个区域是什么类型案件,如何快速找到自己所要的卷宗,各种字号代表着什么,即履行了自己职责,也教会这个年轻人,自己也省些麻烦。
宋康说了句“张评事若有不明白地方,可到外面找我。”就走出了档案库。
张子麟很是感激的拱手,目送对方转身离开,就随便在架子上取些案卷,走到旁边书案上,仔细阅读复核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