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子麟进入大理寺,在往下的时间,就待在档案库中。
白日里,他准时点卯,进入这寂静的库房;傍晚,待闭库的梆子声响起,他才揉着发胀的太阳穴离开。
起初几日,他按部就班,翻阅着那些证据确凿、程序完备的案卷,学习着前辈官员的批阅思路,熟悉着大理寺复核的要点与尺度。他记忆力超群,心思缜密,很快便对常见案件的审理流程与文书格式了然于胸。
但看得越多,他心中那份源于本性、追求极致真相的执拗便越是躁动。
许多案卷看似完美,逻辑链条完整,口供画押俱全,可细细推敲,总能发现一些细微的、似乎被忽略的破绽漏洞,或是过于依赖口供而物证单薄,或是证人证词存在微妙矛盾,却被“情理”掩盖。
他将这些疑点,记在随身的笔记上,并非为了立刻翻案,而是作为一种思维的训练,提醒自己刑名之事的如履薄冰。
期间,他经历了一桩血案,协助应天府马通判,破获“孙掌柜杀胡掌柜案”,从而名声大噪,引得陈寺丞,对他极为不满,连大理寺同僚,看的他眼神,有着莫名的异样。
张子麟没有在意这些,还是如往日一样点卯,在大理寺档案库复核案件。如此过了十余日,他的目光落在了一册标注为“成化xx年,应天府上元县,李阿牛劫杀过路行商案”的卷宗上。
案发时间是在三年前,案犯李阿牛已被定为死罪,卷宗记录显示其人已在狱中病故。这本是一桩早已尘埃落定的寻常命案,混杂在众多类似卷宗中,毫不起眼。
张子麟本欲如常翻阅后便归档,然而,当他展开那略显脆硬的卷宗纸张时,一种异样的感觉,却悄然浮现。或许是多年察微知着的直觉,或许是连日阅读积累的敏感,他总觉得这卷宗里,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
他沉下心来,逐字逐句,重新细读。
案卷记录堪称“标准”。
事主(死者)乃一过路绸缎商人,夜宿荒庙遇害,随身财物被劫。
人证有同宿庙宇、次日清晨发现尸体的乞丐;物证有在案犯李阿牛家中,搜出的、与死者描述相符的“上好绸缎一匹”,以及作为凶器、带有血迹的柴刀一把;更有李阿牛本人画押的认罪供词,白纸黑字,承认了自己见财起意,用柴刀杀害行商,劫取财物。
表面看来,人证、物证、口供俱全,链条完整,无懈可击。上元县、应天府乃至当初大理寺的复核,都据此定谳。
张子麟的指尖缓缓划过那些冰冷的文字。他的目光首先停留在仵作的验尸格目上。上面详细记载了死者伤痕:“……面门一处锐器伤,深可见骨,应为致命伤。另,双臂、胸背多处浅表划伤、淤青,皮肉翻卷,方向不一,系抵抗所致。”
抵抗伤?张子麟眉头微蹙。一个被劫财杀害的行商,在遇袭时奋力抵抗,留下多处方向不一的浅表伤痕,这合情合理。
随即,他翻到李阿牛的那份画押供词。供词中,李阿牛对自己行凶过程的描述颇为“清晰”:“……那夜喝了点酒,见那商人包裹沉重,便起了歹心,摸进庙里,趁他睡着,用随身带的柴刀,照着他面门,狠狠劈了下去……”
照面门狠狠劈下?
张子麟的目光再次回到验尸格目上。“面门一处锐器伤,深可见骨”,这与供词中“狠狠劈下”导致的创伤形态,似乎是吻合的。但是……那“多处方向不一的浅表抵抗伤”呢?
若真如供词所言,是趁其睡着,照面门狠狠一刀毙命,死者如何能有时间、有机会在双臂、胸背留下那么多方向不一的抵抗伤?这更像是双方有过一番短暂的、面对面的搏斗纠缠所致。
(关键线索一浮现:伤痕比对矛盾——多处方向不一的抵抗伤与“照面劈砍”的供述难以吻合)
这矛盾看似细微,却如同完美瓷器上的一道隐裂,让张子麟的心提了起来。他继续往下看。根据案卷记载,被劫财物是“上好绸缎一匹”。而在李阿牛家搜出的赃物,也正是“绸缎一匹”。
记录语焉不详,未说明这匹绸缎的具体花色、质地、尺寸,也未记载事后是否有苦主(死者家属)前来认领,或者是否有当铺、布庄曾收当过类似赃物。仿佛这“一匹绸缎”只是一个符号,完成了其作为物证的使命后,便无人再关心其具体去向。
(关键线索二浮现:赃物疑云——被劫绸缎具体特征不明,且无后续追查流向记录)
一个家境贫寒、以砍柴为生的李阿牛,劫得一匹上好绸缎,他会如何处置?变卖是最直接的选择。可《卷宗》中,竟无任何关于追查销赃渠道的记录。是原审官员疏忽了,还是……根本无从查起?亦或是,这匹绸缎,压根就不是死者的那一匹?
张子麟合上卷宗,背脊微微发凉。窗外,夕阳的余晖透过高窗,将库房内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影。他静坐在昏黄的光线里,面前那册薄薄的卷宗,此刻却重若千钧。
三年前,一个名叫李阿牛的贫苦樵夫,是否真的犯下了这桩劫杀重罪?那画押的供词,是在怎样的情形下取得?那看似完整的证据链背后,又隐藏着怎样的真相?
尘封的卷宗,因他这双不肯轻易放过任何疑点的眼睛,即将被重新揭开。而那沉寂了三年的冤屈,似乎也在这寂静的档案库中,发出了无声的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