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子麟进入大报恩寺调查，没有得到任何线索，只能幸幸而来，悻悻而归。
秦淮浮尸案的余波在官场明面上渐渐平息，他这些天每日仍准时点卯，埋首于寻常卷宗之间。
唯有李清时偶尔拉他泛舟秦淮，或与谷云裳灯下对弈时，他眉宇间那抹沉淀的凝重才略略化开几分。
这日清晨，霜露未曦，张子麟刚在值房坐定，门外便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被他下属林致远带着，急匆匆走了进来。
来者是应天府衙的一名户房书吏，面带难色，手持一份卷宗，言称遇到一桩棘手的账目纠纷，牵扯到城外栖霞寺，府尹大人觉此事或涉“非常规”情由，特请大理寺协查。
“栖霞寺？”张子麟接过卷宗，略感意外。
此乃金陵名刹，香火鼎盛，素以清修严谨着称，“是何账目纠纷，竟需惊动大理寺？”
书吏躬身答道：“回张大人，是寺产田亩租金与历年香火修缮账目对不上。
表面看是寺内执事僧贪墨香火钱，但涉及数额巨大，且几笔大额银钱流向蹊跷，做账手法……不似寻常僧侣能为。
府衙初查，觉其背后或有精通账目之人在操盘，故不敢擅断。”
张子麟翻开卷宗，目光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起初并未觉异常，田租、香火、修缮支出，条目清晰。但当他看到其中几笔用于“采购金漆、修缮佛身”的支出时，指尖微微一顿。
这几笔采购记录的时间，与寺内实际进行大型修缮的时段略有错位，且采购的“西域金箔”数量，远超栖霞寺几座主殿佛像的实际所需。
过于完美的账目，本身就是破绽。
他想起盐引案中曹永昌那本“铁账”，手法何其相似？皆是利用合规名目，掩盖非法勾当。
“此事本官知晓了。”张子麟合上卷宗，神色平静，“回复府尹大人，大理寺会介入核查。”
书吏告退后，张子麟并未立刻行动。他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那棵愈发苍劲的古槐，心中思忖。……栖霞寺……香火钱……异常采购……这看似普通的寺庙经济纠纷，为何会透着一种熟悉的、精心伪装后的诡谲气息？
是盐引案余孽的报复？
还是另一张潜藏网络不经意间露出的马脚？
大报恩寺……舍利失窃……会不会有所关联。
他沉吟片刻，唤来一名亲信衙役，低声吩咐了几句。既涉及佛门清静之地，明面上的大张旗鼓恐有不妥，亦容易打草惊蛇。他需要先外围查探，摸清底细。
午后，李清时摇着折扇溜达进来，听闻此事，顿时来了兴致：“寺庙贪墨？这倒新鲜！子麟，要不要我找几个熟谙三教九流的朋友，先去那栖霞寺周边探探风声？看看最近有没有什么生面孔，或者寺里采买的和尚有没有去不该去的地方快活？”
张子麟知他心思活络，人脉广杂，正可补官方查案之不足，便点头应允：“也好。不过需叮嘱他们，务必谨慎，莫要惊动寺内僧人，尤其留意与寺中有大额银钱往来的商户或香客。”
李清时一拍胸脯：“包在我身上！”转身便风风火火地去了。
接下来的两日，张子麟明面上按兵不动，暗中却调阅了栖霞寺近十年的田产契约、官府备案的修缮记录，甚至通过陈寺丞的关系，查阅了部分与寺庙有往来的官督商号账目存底。
他发现，栖霞寺的账目问题并非近年才有，而是持续了至少五六年之久，且手法愈发纯熟。
那些异常采购的银钱，经过几层看似合法的商铺流转后，最终大多流向了几家背景模糊的江西瓷行和徽州笔墨庄。
江西瓷、徽州墨……这些皆是价值高、易转手之物，亦是官宦士绅追捧的雅物。若用于洗钱，再合适不过。
李清时那边的消息也陆续传回。他那些上层人士，市井朋友反馈，栖霞寺近几个月确有些异常。
一是寺内负责采买的知客僧慧明，偶尔会夜不归宿，有人见其在城中某家不甚起眼、却需熟人引路的私密赌坊外出现。
二是寺后山林间，近半年常有非本地口音的商贩装扮之人出入，有时会搬运一些用油布包裹、看似沉重的箱笼，行动颇为鬼祟。
“赌坊？搬运箱笼？”张子麟指尖轻叩桌面，将这些零散的信息与账目线索拼凑。一个沉迷赌博的知客僧，或许是突破口。但那些商贩和箱笼，又藏着什么秘密？栖霞寺乃千年古刹，殿宇众多，藏匿些东西易如反掌。
他决定亲自去一趟栖霞山，但并非以查案之名。
第三日，秋高气爽。
张子麟换了一身寻常青衫，只带了两个扮作长随的精干衙役，乘马车出了金陵城，往栖霞山而去。他对外只称是公务之余，前往古刹赏秋礼佛，静心涤虑。
栖霞山层林尽染，红叶似火。寺内香客如织，梵音缭绕，确是一派佛门净土景象。
张子麟随着人流，焚香礼拜，瞻仰佛像，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各处殿宇、廊庑、以及僧侣们的言行。
他注意到，大雄宝殿内几尊主佛的金身确有修缮痕迹，但金漆的成色、厚度，与他账目上看到的“西域金箔”采购量，实在难以匹配。
行至藏经阁附近，见几名工匠正在修缮一处偏殿的屋顶。
张子麟驻足观看片刻，状似无意地与带队的老工匠攀谈起来。
“老师傅，这寺庙年年修缮，工程不小啊。”
老工匠见张子麟气度不凡，忙停下活计，恭敬答道：“回公子的话，栖霞寺是古刹，香火旺，殿宇多有损毁，修缮是常事。”
“我看这殿宇木材、金漆用料都是极好的，花费定然不菲吧？”张子麟引向话题。
“那是自然！”老工匠打开了话匣子，“光是金漆一项，就价值千金！不过说来也怪，寺里采购金漆、楠木，有时并非直接用在我们这些明面的工程上，慧明师父说是另有用处，存放在后山的库房里备用。可那库房……”老工匠说到这里，似乎意识到失言，讪讪地住了口。
“库房如何？”张子麟追问道，语气温和。
老工匠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那库房位置偏僻，守得却比藏经阁还严实，我们寻常工匠都不能靠近。有一次我夜里睡不着，远远瞧见有不是寺里的人，鬼鬼祟祟往那边搬东西，箱子沉得很，不像金漆木材……”
后山库房！非寺中人！沉重箱笼！
线索在此刻骤然清晰起来！
张子麟心中剧震，面上却不动声色，又闲谈几句，赏了老工匠些散碎银子，便信步离开。他并未前往后山探查，以免打草惊蛇。
此行目的已然达到，栖霞寺这潭静水之下，果然藏着见不得光的秘密。
那异常的账目，恐怕不仅仅是为了贪墨香火钱，更可能是在为某个利用寺庙作为掩护的、规模庞大的非法活动提供资金通道和藏匿地点！
他站在栖霞寺山门前，回望那笼罩在暮色与香火中的重重殿阁，眼神锐利如鹰。
古寺藏金，藏的恐怕不止是金银，更是足以撼动金陵乃至东南秩序的惊天秘密。
新的风暴，已然在这佛号钟声中，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