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栖霞寺归来,张子麟并未立刻采取强硬手段。
他深知,面对此等盘根错节、且以清修之地为掩护的疑案,贸然行动非但难以触及核心,反而可能迫使对方彻底隐匿,甚至销毁关键证据。
他选择了更为迂回,却也更为精准的策略,从“人”入手,梳理寺内所有可能与异常账目及后山库房相关联的僧侣。
明面上,他依旧以复核寺庙田产纠纷为由,由应天府出面,对栖霞寺的僧籍、职司进行了一次看似常规的梳理。
暗地里,他则与李清时分头行动,李清时利用其上层关系,市井人脉,重点探查知客僧慧明的赌债往来,及其接触的三教九流;张子麟自己,则通过查阅寺内挂单记录、走访年老僧众等方式,试图勾勒出每一个关键人物的轮廓。
数日排查下来,一个颇为奇特的身影,逐渐从众多僧侣中浮现出来,引起了张子麟的格外关注。
此僧法号“玄寂”,居于寺内最僻静的一处独立禅院,平素深居简出,不参与任何寺务,也极少与其余僧众往来。
据寺中老僧回忆,玄寂法师约在六十年前来到栖霞寺挂单,此后便长居于此。
他修行极为精严,每日诵经打坐,风雨无阻,偶尔为有缘香客讲经说法,亦是言辞玄妙,令人心生敬畏。
然而,古怪之处在于,整整六十年时间,竟无一人知其确切来历、俗家姓名,他也从不提及自己的过往,仿佛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一般。
【关键线索一】浮现:
这一日,李清时前来拜访张子麟,提及他因家族生意,与一位常年供奉栖霞寺的老香客相熟,便顺道打听了一下玄寂之事。
那老香客回忆道:“玄寂法师啊……确是六十年前来的。老夫记得清楚,那大约是……永乐皇帝爷驾崩后没多久,对,就是洪熙元年左右的光景。他初来时,神色郁郁,虽身着僧袍,但那行走坐卧间的气度……不似寻常百姓,倒像是见过大世面的,偶尔眼神扫过来,带着一股子……怎么说呢,像是被磨平了棱角的贵气与沉郁。”
“靖难之役”后不久!非同寻常的气度!
这两个信息点,如同两道强光,瞬间照亮了张子麟脑海中的某个角落!
永乐帝驾崩,洪熙继位,那正是“靖难之役”尘埃落定二十余年后,但前朝旧事、建文遗臣的阴影,并未完全消散。
一个在此时突然出现、气质不凡却又刻意隐匿身份的老僧……这背后隐藏的故事,恐怕远比寺庙贪墨要惊人得多!
张子麟立刻意识到,玄寂此人,绝非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他的存在,他的神秘,大报恩寺,舍利失窃,与栖霞寺持续多年的异常资金流动、后山神秘的库房,在时间点和潜在动机上,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引人遐想的关联。
难道,这栖霞寺内隐藏的,并非简单的经济罪案,而是与数十年前那场惊天动地的皇权更迭有所牵连?
但时间间隔也太久了。
心中既生疑窦,张子麟便决定亲自会一会这位玄寂法师。
他依旧以请教佛法、静心涤虑为名,数次前往那处僻静的禅院拜访。
玄寂的禅房果然如其人一般,简陋到近乎清苦。
一床、一桌、一凳,墙上挂着一幅笔墨古拙的“禅”字,再无长物。
玄寂本人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眼神澄澈中带着一种阅尽沧桑后的平静。
面对张子麟的请教,他应答得体,引经据典,展现出深厚的佛学修养。
然而,在几次看似随意的交谈中,张子麟敏锐地捕捉到,每当话题不经意间触及前朝旧事、或是京城人物风貌时,玄寂的眼神总会有一瞬间的飘忽,言辞也变得格外谨慎,甚至有些闪烁其词,仿佛在刻意回避着什么。
那种感觉,并非心虚,更像是一种深植于骨髓里的警惕与不愿触及的隐痛。
【关键线索二】浮现:
在一次拜访中,张子麟趁玄寂起身沏茶的短暂间隙,目光快速扫过那张唯一的书桌。
桌上除了一部《金刚经》和笔墨外,还放着几本书籍。
他眼尖地瞥见,那并非全是佛经,其中竟夹杂着一本《永乐宝训辑录》和一本私刻的《革除遗事》(注:记录建文帝朝旧臣事迹的野史)!而且,那本《革除遗事》的书页边缘磨损严重,显然被主人反复翻阅过。
一个潜心修佛、不同世事的老僧,为何会对几十年前的朝局变动、尤其是与“靖难”相关的史料如此关注?甚至到了反复研读的地步?
张子麟心中的疑云愈发浓重。他不动声色,在后续的接触中,开始若有若无地施加压力。他不再仅仅谈论佛法,而是借由一些历史典故,隐约提及“忠臣不事二主”、“旧臣隐逸”等话题,观察着玄寂的反应。
玄寂起初尚能保持镇定,但随着张子麟话语中的机锋愈发明显,他沉默的时候越来越多,捻动佛珠的手指,也微微加快了速度。
终于,在一次张子麟看似无意地感慨“世间最难割舍,莫过于家国旧梦”之后,玄寂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抬起眼,目光复杂地看了张子麟一眼,缓缓道:“张施主慧眼如炬,何必苦苦相逼?贫僧……不过是金陵城一朽木,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前尘往事,早已如过眼云烟,施主又何必……执着于探寻一具枯骨背后的影子的来历呢?这对你有何益处?”
他没有明确承认,但这番话,几乎等同于默认了自己与“建文旧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他将自己塑造成了一个心怀故国、隐姓埋名、了却残生的前朝遗老形象!
此论一出,无疑是在本就暗流汹涌的湖面上投下了一块巨石!所有调查的目光,瞬间都被吸引到了玄寂身上。
一个隐藏了六十年的“建文遗臣”?
这背后的政治意味和潜在风险,远远超过了一桩寺庙贪墨案!
就连陈寺丞得知后,也面色大变,叮嘱张子麟务必谨慎,切莫卷入前朝是非的漩涡。
玄寂,这个神秘的老僧,成功地以自身为饵,布下了一个关乎政治立场的巨大疑阵。
一时间,似乎所有的异常,异常的账目、神秘的库房、诡异的资金流向,都可以被解释为是为了供养、掩护这位身份敏感的前朝人物。
然而,张子麟在最初的震撼之后,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玄寂的“坦白”似乎过于……顺势而为了?
就像早已准备好的一套说辞一样,只待有人触碰,便和盘托出,以期转移视线。
他真的是栖霞寺所有秘密的核心吗?
还是说,这又是一招更高明的“金蝉脱壳”之计,有人巧妙地利用了玄寂的特殊身份,来掩盖另一个更加不可告人的目的?
真正的黄金与秘密,或许依旧藏在后山,那座守卫森严的库房之中,而玄寂,不过是守护在宝藏洞口,吸引猎人目光的那条伪装成巨龙的……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