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626年的寒雪仍在雍城上空飘洒,秦宫的铜炉却已燃得旺烈,赤红炭火将殿内映得暖融融的,与殿外的酷寒判若两界。
秦穆公枯瘦的指尖反复摩挲着案上那张残破的“秦”字军旗——这是崤山之战仅存的遗物,暗红血痂在锦缎上凝成硬壳,三万将士的最后嘶吼,仿佛仍在巍峨殿宇间隐隐回荡。
他抬眼望向阶下肃立的孟明视,这位去年兵败被俘的主将,铠甲上的裂痕已用新铜锻补整齐,眉眼间却洗去了往日的锐不可当,只剩沉毅如深潭的坚定。
“崤山之耻,罪在寡人不听蹇叔苦谏,绝非尔等之过。”
秦穆公苍老的声音打破死寂,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晋人扼住我东进咽喉,便转头向西开拓天地,以戎狄之血,重铸我秦军魂!”
开春后,渭水之滨的练兵场日日旌旗猎猎,秦军将士的呐喊声震得河水微微发颤,惊起芦苇丛中群鸟高飞。
孟明视彻底摒弃了秦军以往“轻利速进”的旧习,推行“增修国政,重施于民”的新政:遣老兵返乡耕作,承诺秋收五谷丰登后再归队整训;将历年缴获的戎狄牲畜全部分赏士卒,连伙房的杂役都能分到半只肥羊,军营里的炊烟都带着肉香。
三月的风沙中,他身着与普通士卒同款的粗布铠甲,亲自持戈示范刺杀动作,汗水混着黄土在脸颊刻下深浅沟壑,铠甲上的铜钉被日光磨得锃亮。
当夏日的热浪漫过西陲草原,孟明视终于挥师出征,目标直指那些常年袭扰边境的戎狄部落。
没有了崤山狭道的桎梏,秦军骑兵如脱缰之箭般疾驰,马蹄踏碎草原的宁静,不到一月便连破三座戎人城池,俘获的牛羊漫山遍野,押送俘虏的队伍从草原尽头一直延伸到雍城城门。
秦穆公立在城楼高处远眺,望着西归队伍扬起的滚滚尘土,抬手抚着冰凉城垛,眼角泛起泪光:“孟明视真乃知我心者,西陲稳固,则秦国根基稳固,他日东出中原,指日可待!”
与秦国卧薪尝胆般的隐忍蓄力截然不同,绛城的晋国正沐浴在霸主的荣光之中,宫墙内外都透着扬眉吐气的喧嚣。
晋襄公身着父亲晋文公遗留的狐白裘,裘毛蓬松如雪,端坐在雕龙鎏金宝座上,接受郑国、卫国使者的朝贡——郑国献上的青铜礼器泛着幽冷光泽,铭文在烛火下若隐若现;卫国进奉的丝绸堆如小山般绵密,微风拂过便扬起细碎丝絮。
崤山之战的大胜让晋国威加中原,年中戚地会盟时,晋襄公端坐主位,腰间玉佩随着坐姿轻晃,郑穆公与卫成公躬身行礼的模样,让这位年轻君主的眉宇间满是飞扬意气。
“秦人数度东窥中原,皆被我军奋勇击溃。”
他举起镶嵌宝石的青铜酒爵,琥珀色酒液晃出细碎光晕,“诸卿需与我同心同德,共御秦寇,切勿生出二心。”席间,他话锋陡然一转,目光扫过郑穆公,特意提及郑国商人弦高:“去年弦高以十二头肥牛智退秦军,忠勇可嘉,郑国若人人皆如此人,何愁不能兴盛?”
这话如同一柄无形利剑,刺得郑穆公脊背发凉,他忙起身垂首,袍角扫过阶前铜鼎,举爵至额前高声道:“郑国愿永为晋国藩篱,纵使肝脑涂地,也绝无贰心!”
卫成公虽在盟会中俯首帖耳,归国后却暗生反意——他既忌惮晋国威势,又不甘长期附庸。
不仅借故拒绝赴晋国朝见,更暗中派遣大夫孔达率军侵袭郑国边境,趁着夜色突袭,一举拿下绵、訾两邑及匡地。
消息传至绛城时,晋襄公刚为父亲服满丧期,丧服的素白尚未完全褪去,当即拍案而起,传告诸侯起兵伐卫。
晋军铁骑一路势如破竹,马蹄踏碎卫国边境的宁静,直逼南阳之地,顺势占领战略要地戚邑,掐住了卫国的咽喉。
卫成公这才慌了阵脚,连夜派遣重臣捧着象征臣服的玉璧前往晋营,额头贴着地面谢罪求和。
而鲁国则敏锐捕捉到晋国的威势,于开春之际出兵夺取曹国济水以西的田地,将洮邑以南的土地尽数纳入版图。
鲁国大夫臧文仲亲自前往交割疆界,临行前特意催促队伍加速行程,马鞭指着前方大道直言:“晋国新得诸侯拥戴,必定亲近顺服之人,迟缓则错失良机!”
这短短一句话,正是当年小国依附霸主谋取利益的鲜活写照。
会盟散去后,先轸独自留在戚地的营帐中。
烛火摇曳不定,光影在帐篷壁上忽明忽暗,映着他反复擦拭的青铜长剑——剑刃锋利如霜,倒映出他鬓边的点点霜白,也映出他眉间化不开的郁结。
去年因晋襄公执意释放秦将,他怒而唾向君面的场景,至今仍如尖刺般扎在心头——君主虽以“将军忠直为国”为由宽恕了他,可在等级森严的朝堂上,这份“无礼于君”的僭越之罪,他始终无法释怀。
八月深秋,边境急报骤然传至,驿卒的马蹄声在营帐外戛然而止:“狄国骑兵突袭北部边境,三日连破三城,百姓被掠者数以千计!”
先轸猛地站起身,铠甲碰撞发出清脆声响,当即披挂整齐入宫请战。
晋襄公面露忧色劝阻:“将军年近六旬,军中尚有先且居可用,何必亲劳?”
先轸却缓缓摇头,掌心紧紧按在剑柄上,指节因用力而泛青:“狄人如此猖獗,皆因我军近年专注对秦,疏忽了北部防务。此乃我的过错,必须亲往平定,方能心安。”
决战之日,晋军与狄军在箕地列阵。
先轸身着轻甲,却摘下了头盔,露出花白的头发。“我先轸一生征战,从未有过无礼于君之举。”
他对身边的副将说,“今日便以狄人之血,洗刷我的过错。”
话音未落,他策马扬鞭,单骑冲入狄军阵中。
狄人见晋军主将毫无防备,纷纷围拢过来,长矛与短剑瞬间刺穿了他的铠甲。
先轸倒下的瞬间,晋军阵营中爆发出震天的怒吼,先且居率领士兵如潮水般涌来,将狄军彻底击溃,甚至擒获了狄国君主。
当先轸的尸体被抬回绛城时,晋襄公抚着他冰冷的身躯,泪流满面:“将军是为我而死啊。”
他下令以国葬之礼安葬先轸,任命先且居为中军主将,延续晋国的军事威严。
深秋的新郑城,弦高正站在西部边境的城楼上,望着远处往来的商队。
郑穆公因他去年智退秦军之功,正式封他为大夫,命其主持边境防务。
弦高没有辜负这份信任,他在边境设立了十余处驿站,既能传递军情,又能为商人提供补给;将收缴的走私货物充作军粮,让边防士卒无后顾之忧。
有商人劝他趁机囤积货物牟利,他却摇头:“我本是商人,因国难而受爵,若只为私利,何以面对新郑百姓?”
在他的治理下,郑国西部边境商旅不绝,军容整肃,秦晋两国都不敢轻易冒犯,这个夹在大国之间的小国,终于找到了安稳生存的缝隙。
此时南方的楚国正经历血雨腥风。楚成王本欲废黜太子商臣,改立幼子芈职,消息被商臣获知。
这位素来刚狠的太子当机立断,率东宫甲士包围王宫,楚成王困于殿中,请求以熊掌为食再死——只为拖延时间等待援兵,却被商臣断然拒绝。
最终楚成王自缢而亡,商臣即位为楚穆王。这场父子相残的政变虽未波及中原,却为楚国日后北上埋下伏笔,楚穆王上位后着力稳定内政,待秦晋对峙无暇南顾时,便将成为搅动春秋棋局的新力量。
这一年的冬天,周王室的使者踏着积雪来到鲁国。
周襄王因财政拮据,派他向鲁文公“请赙”——请求资助当年晋文公去世时王室未足额献上的丧葬费。
鲁文公却以“诸侯不贡王室”为由,让使者空手而归。使者途经绛城时,却被晋襄公热情款待,不仅得到了丰厚的赏赐,还被护送回洛邑。
周襄王站在王城的城墙上,望着晋国使者远去的方向,长叹一声:“如今的天下,已不是周天子的天下了。”
公元前626年的最后一场雪落下时,各国的命运已在悄然转变。
秦国在西陲积蓄力量,晋国因先轸之死完成军事传承,郑国凭借弦高的智慧稳固边境,卫国遭晋征伐后俯首称臣,鲁国借势扩张领土,而楚国则以一场血腥政变开启穆王时代。
周王室在诸侯的博弈中愈发衰落,楚穆王的上位与秦晋的对峙,更让“礼崩乐坏”的乱世格局愈发清晰。
崤山之战的血火虽已熄灭,但其余波却在这一年重塑春秋棋局——秦国西拓、晋霸中原、楚国内整,三大势力的走向已现端倪。
那些在历史中留下足迹的身影:秦穆公的隐忍布局、孟明视的知耻后勇、先轸的以死明志、弦高的临危担当,乃至商臣的狠绝果决,都化作这一年最厚重的注脚,被永远镌刻在春秋的史册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