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碧”布帘后的通道，仿佛通往幽冥深处。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浆，甜腥的气味混合着女子压抑的啜泣，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压力。沈砚的脚步声在空旷的通道里被无限放大，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紧绷的心弦上。他握紧墨刃刀柄，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右臂内侧那道金纹再次开始不安地跳动，不再是刺痛，而是一种持续的、警示般的灼热。
通道并非笔直，而是不断向下蜿蜒，石壁上人工开凿的痕迹越来越粗糙，长明灯也越发稀疏。两侧开始出现一些铁栅封门的囚室，里面蜷缩着一个个模糊的身影，大多是女子，穿着各色但已脏污不堪的衣衫，听到脚步声，有的惊恐地缩向角落，有的则麻木地抬头，露出空洞绝望的眼睛。
沈砚的心沉到了谷底。这些，都是那些失踪的少女。她们还活着，但形销骨立，精神似乎已濒临崩溃。
他没有立刻停下救人——此刻孤身一人，贸然打开囚室只会打草惊蛇，让所有人都陷入危险。他必须找到周明慧，找到这里的核心，然后……等待冷月的支援，或者制造混乱，创造机会。
通道尽头，是一扇虚掩的、厚重的石门。门上雕刻着繁复的、类似藤蔓和枫叶交织的图案，门缝里透出远比通道内明亮的光线，还有……一种奇异的、仿佛无数人同时低语诵经般的嗡嗡声。
沈砚贴近门缝。
门后是一个巨大的圆形洞窟，洞顶高阔，镶嵌着数十颗发出柔和白光的夜明珠，将整个空间照得亮如白昼。洞窟中央，是一个凹陷下去的巨大池子，池水不是之前的靛青色，而是一种粘稠的、暗红色的液体，散发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和一股奇异的药香。池子周围，环绕着九尊造型古朴、面目狰狞的青铜兽首，兽口大张，仿佛随时会吐出什么东西。
更令人心悸的是池子边缘——那里跪伏着数十名身穿深蓝色长袍、头戴兜帽的人，他们面朝血池，身体有节奏地前后摇晃，口中念念有词，发出那种嗡嗡的低语声。而他们跪拜的方向，血池正对面，是一个高出地面三尺的汉白玉石台。
石台上，站着一个人。
一个沈砚绝没有想到会在此地、以此种姿态出现的人——
周文渊。
他不再是那个在分舵大堂里痛哭流涕、几近崩溃的悲痛父亲。此刻，他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用料考究的深紫色锦袍，外罩一件绣着暗金色枫叶纹路的玄色斗篷，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用玉冠束起。脸上没有了泪痕和惶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狂热的亢奋和掌控一切的倨傲。他的背脊挺得笔直，双手负在身后，俯视着下方跪拜的人群和那汪暗红色的血池，嘴角噙着一抹令人毛骨悚然的、满足而残忍的微笑。
在他身侧，站着两个沈砚曾见过的人——一个是在云水阁交过手、手臂有火焰刺青的“忠伯”，此刻他垂手而立，神色恭谨；另一个，则是在济世堂围捕时，手持千机长戟、戴鬼面具拦截沈砚的无梦楼高手，此刻他摘下了面具，露出一张苍白阴鸷、约莫三十多岁的脸，眼神冰冷如毒蛇。
而石台下方，血池边缘的囚笼里，关押着七八名少女。她们衣衫还算完整，但面色惨白，眼神惊恐，瑟瑟发抖地挤在一起。其中一人，正是周明慧。她似乎比其他少女更受“优待”，被单独关在一个稍小的笼子里，身上还穿着那身天水碧的衫子，只是已经皱巴巴、沾染了污迹。她双手紧紧抓住铁栏，脸色比纸还白，眼睛瞪得大大的，死死盯着石台上的父亲，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恐惧和……被至亲背叛的绝望。
沈砚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原来如此。
所有的悲痛，所有的求助，所有的“前朝余孽”说辞……都是戏。周文渊自导自演的一出大戏！他利用女儿的失踪，利用自己对靖王府旧事的“熟悉”，成功地将调查方向引向了所谓的“前朝复辟”，掩盖了他自己才是幕后黑手之一的事实！
难怪他对细节了如指掌。
难怪他提到“柔嘉郡主”胎记时那么具体。
难怪云水阁的“忠伯”会出现在这里！
怒火，如同岩浆，在沈砚胸中奔涌。但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继续倾听。
石台上，周文渊缓缓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洞窟，甚至压过了那嗡嗡的低语声：
“诸位同修，辛苦了。”
跪拜的人群停止了诵念，齐齐伏下身，额头触地，动作整齐划一。
周文渊满意地点了点头，踱步到石台边缘，俯瞰着那汪暗红色的血池，眼神狂热：“历时三载，耗资巨万，牺牲无数，‘龙血池’今日，终于初具规模！此池汇聚九九八十一名阴木处女之精血，佐以百种珍稀药材，经地火淬炼、蛊虫调和，终成这至阴至纯的‘龙裔温床’！”
他的手臂猛地一挥，指向血池：“只待‘真龙之女’寻得，引其入池，沐浴龙血，唤醒体内蛰伏的靖王血脉！再佐以我无梦楼秘法，灌以‘忠君’、‘顺天’之念，便可培育出真正的、听命于‘新主’的‘天命傀儡’！”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台下众人，最后定格在脸色惨白的周明慧身上，笑容变得有些诡异：“至于这些抓来的‘引子’……呵呵，虽非真龙，但八字阴木，精血纯净，亦是上佳的‘养料’。尤其是小女明慧……”
周明慧浑身剧震，抓住铁栏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她却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周文渊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怜惜的情绪，但很快被更深的冷酷取代：“慧儿，莫怪为父心狠。你虽非‘真龙’，但自幼温良恭俭，命格纯阴，是辅助‘真龙之女’稳定血脉、分担反噬的绝佳‘副鼎’。待大事成后，为父会求‘新主’开恩，留你性命，许你一世富贵。”
“父亲……”周明慧终于发出声音，破碎而凄厉，“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母亲若在天有灵，看到你这样……她……她会……”
“闭嘴！”周文渊脸色陡然一沉，厉声打断，“妇人之仁！你懂什么？赵氏江山气数将尽，当今太子庸懦无能，朝中奸佞当道！唯有‘新主’，雄才大略，天命所归！为父忍辱负重二十年，潜伏青州，苦心经营，为的就是今日！待‘真龙之女’现世，天命所归，废黜太子，拥立新君，为父便是从龙首功！周家，将一跃成为真正的一等世家，光耀门楣，荫及子孙！这，才是大丈夫该追求的事业！”
他越说越激动，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而那些挡路的人，那些无用的‘引子’，那些愚蠢的官员……都不过是必要的代价！绮罗那贱婢，无意中得到半幅记载着当年靖王府暗桩的名册，就敢要挟老夫？死有余辜！刘万金、王明远、李福贵……服了孙济世的药，心脉异变，有了些微龙裔特征，也必须清除，以免混淆视听！孙济世那蠢货，自以为掌控一切，不过也是‘新主’手中一枚棋子罢了！”
原来如此！
剜心案的真凶，果然是周文渊指使，孙济世执行！目的就是为了灭口和清除可能干扰他们寻找“真龙之女”的“瑕疵品”！而孙济世被无梦楼救走，恐怕也是因为他还有用，或者知道得太多，不能落在六扇门手里。
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轰然拼合！
沈砚藏在门后阴影里，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这个阴谋的庞大、冷血和精密，远超他的想象。为了所谓的“从龙之功”，周文渊可以牺牲女儿，可以屠杀无辜，可以背叛朝廷，将青州搅得天翻地覆！
“周大人好志气。”那个苍白阴鸷的无梦楼高手忽然开口，声音沙哑，“不过，‘真龙之女’至今未见踪影。‘千面狐’娘娘那边，似乎也遇到了麻烦。”
周文渊皱了皱眉，冷哼一声：“慧明那老秃驴办事不力，在慈恩寺筛查了这么久，竟连一个疑似目标都未确认。‘千面狐’娘娘亲至，也是该催催他了。至于麻烦……”
他眼中寒光一闪：“六扇门那两个小辈，还有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太子，自以为查到了什么。殊不知，他们走的每一步，都在老夫算计之中。今日之后，这地宫便是他们的葬身之地！只要拿下太子，坐实他‘勾结前朝余孽、图谋不轨’的罪名，‘新主’在朝中便可雷霆一击，废立之事，指日可待！”
他话音刚落——
洞窟两侧的通道口，几乎同时传来剧烈的爆炸声和喊杀声！
“轰！轰！”
碎石崩飞，烟尘弥漫！
左侧通道，浓烟中率先冲出一群黑衣鬼面的无梦楼杀手，为首一人身姿婀娜，脸上戴着一张妖媚狐脸面具，手中提着一柄细长的、宛如活物般微微扭曲的软剑——正是“千面狐”！她身后杀手如潮水般涌出，瞬间与洞窟内原本的守卫和跪拜者混战在一起，显然来意不善，并非增援！
右侧通道，几乎同时，太子赵延一身银色软甲，手持长剑，在一众亲卫的拼死护卫下，也杀了进来！他们显然经历了惨烈的战斗，人人带伤，但太子眼神锐利，面沉如水，一眼就锁定了石台上的周文渊！
“周文渊！你这逆贼！果然在此！”太子剑指石台，声音因为愤怒和激动而微微颤抖，“勾结无梦楼，残害百姓，构陷储君，意图谋反！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三方势力，在这诡异血腥的洞窟中，轰然碰撞！
局势瞬间混乱到了极点！
周文渊脸上的狂傲骤然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丝猝不及防的惊愕，但很快化为更深的狰狞：“好！好！都来了！正好一网打尽！给我杀！一个不留！”
“忠伯”和那苍白脸高手同时厉喝，率先扑向冲进来的两方人马！洞窟内那些跪拜者也纷纷起身，撕去伪装，露出里面精悍的杀手装扮，拔出兵器，加入战团！
千面狐的软剑如同毒蛇，瞬间缠住两名冲上来的周家死士，剑光一闪，血花迸溅！她目光流转，似乎对眼前的混战颇为满意，娇笑声在兵刃碰撞和喊杀声中格外刺耳：“周大人，看来你的计划，出了点小岔子呢。不如……把‘真龙之女’的线索交给妾身，妾身帮你料理了这些麻烦？”
“妖妇！休想！”周文渊怒喝，拔出腰间佩剑，竟也有一身不俗的武功，与扑到石台前的两名太子亲卫战在一处。
太子则被更多周家死士和无梦楼杀手围住，亲卫们拼死护主，但人数劣势明显，不断有人倒下。太子剑法凌厉，但显然实战经验不足，左支右绌，险象环生。
沈砚躲在石门后，大脑飞速运转。
眼下是救出周明慧和其他少女的最佳机会！混乱中，守卫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他可以从侧面绕过去，破坏囚笼！
他不再犹豫，趁着一波剧烈的混战将人群搅到洞窟中央，他如鬼魅般从门后闪出，贴着洞壁的阴影，向着囚笼方向疾掠！
他的动作极快，墨刃出鞘，寒光闪动，几个试图拦截的普通守卫瞬间毙命。眼看就要接近关押周明慧的囚笼——
异变陡生！
那个苍白脸的无梦楼高手，不知何时摆脱了对手，如同跗骨之蛆般出现在沈砚身侧，手中那柄千机长戟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直刺沈砚后心！
沈砚早有防备，拧腰回身，墨刃反撩，“铛”的一声巨响，刀戟相撞，火花四溅！两人瞬间战成一团，刀光戟影，在混乱的战场上开辟出一小块生死搏杀的空间。
而石台上，周文渊一剑逼退一名亲卫，眼角余光瞥见沈砚试图救人，眼中厉色一闪，忽然从怀中掏出一个黑乎乎的哨子，放在嘴边，用力一吹！
一种尖锐刺耳、仿佛能穿透灵魂的诡异哨音，瞬间响彻洞窟！
血池中，那粘稠的暗红色液体，猛地沸腾起来！
池边九尊青铜兽首，空洞的眼眶里骤然亮起猩红的光芒！
“咕噜……咕噜……”
血池底部，传来令人牙酸的、仿佛什么东西正在苏醒的摩擦声和低吼……
整个地宫，真正的恐怖，似乎才刚刚开始。
（第十八话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