撤退的路比来时显得漫长,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令人振奋的重量。
缴获的三匹战马驮着缴获的兵器和少许搜刮来的干粮,四个垂头丧气的俘虏被绳子串着,踉踉跄跄地走在队伍中间。除了两个新兵在谷口混战中受了点轻伤,队伍几乎完好无损。
气氛截然不同了。
如果说之前清扫林子那场仗是初试锋芒,那刚才山谷口那一下,简直就是虎口拔牙,还他妈拔成功了!
瘦猴激动得脸颊通红,走路都带着风,不停地跟身边的新兵吹嘘:“瞧见没!狗剩哥……不,队正!就那么往前一站!吼一嗓子!那帮孙子就吓麻爪了!老子跑回去报信那叫一个快……”他选择性遗忘了自己刚才连滚爬爬的狼狈相。
大牛用力拍着一个新兵的肩膀,嗓门洪亮:“小子!刚才跟紧老子,那一刀劈得不错!有点老子当年的风范!”那新兵被他拍得龇牙咧嘴,却忍不住咧开嘴傻笑。
连最沉稳的老王,看着陈骤的背影,眼神里也多了几分实实在在的认可。这不是光靠悍勇就能办到的事。临机决断,虚张声势,把握时机,这小子……是个当队正的料。
陈骤走在最前面,听着身后的议论和吹嘘,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不像表面那么平静。
冒险成功了。但他清楚记得长矛捅穿那个溃兵小头目时,对方眼中最后的惊愕和绝望。也记得自己心跳如鼓,生怕山谷里的溃兵不管不顾冲出来时的紧张。
指挥,不只是带头冲杀。还得算计,骗人,甚至耍无赖。但这感觉……不坏。至少,弟兄们都活着,还赢了。
回到临时驻地,缴获和俘虏一上交,顿时引起了小范围的轰动。一支刚补充了新兵的残队,出去一趟,不仅清扫了溃兵,还抓了俘虏,缴了战马?这战绩在眼下还算平稳的时期,足够扎眼了。
旅帅亲自过来看了一眼,没多说什么,只是拍了拍陈骤的肩膀:“干得不赖。”这一次,语气里多了几分实实在在的赞许,而非之前的公事公办。
功劳记下,赏赐自然也来了。虽然不多,但实实在在——每人多分了半勺粟米,一小块咸菜疙瘩,甚至还有一点点劣酒。对于这些底层军汉来说,这已是难得的享受。
陈骤作为队正,还额外分到了一小块肉干和一双还算完好的皮靴。他把肉干掰碎了,混进晚上的粥里,让大家都能沾点荤腥。皮靴则扔给了那个鞋子快烂没底的新兵。
“队正,这……”那新兵捧着皮靴,有些不知所措。
“让你穿就穿!脚烂了怎么打仗?”陈骤不耐烦地摆摆手。
众人围坐在火堆旁,喝着难得稠厚些、还带了点肉味的粥,气氛热烈。就连那四个俘虏,也分到了一点稀粥,暂时保住了命。
大牛灌了一口劣酒,辣得直咧嘴,却畅快地哈了口气:“痛快!妈的,跟着队正有肉吃!”
瘦猴小口抿着酒,咂咂嘴:“要是天天这样就好了……”
“美得你!”老王笑骂了一句,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些。
陈骤没喝酒,只是慢慢喝着粥。目光偶尔会投向远处医疗营的方向。那天苏婉给的药草包,他还仔细收着。不知道她那边怎么样了,伤员是不是还那么多。
正想着,医疗营那边似乎传来一阵骚动,隐约有哭喊和呵斥声。
陈骤眉头一皱,放下了木碗。
没过多久,就见两个辅兵抬着一副担架,脚步匆匆地往营地边缘走,担架上的人用破布盖着,一动不动。后面跟着几个面无人色的伤兵,还有一个熟悉的身影——苏婉。
她正拦在一个似乎是管事的小军官面前,情绪有些激动地说着什么,声音顺着风隐约传来:
“……只是高热未退!并未断气!怎能就此抬去等死?”
“……营中药物紧缺,救不过来的只能……这是规矩!苏医师,你别让我们难做!”
“……再给我一日!或许就能退热!那是一条人命!”
“……哼,若是过了病气给其他人,你担待得起吗?抬走!”
那军官不耐烦地挥挥手,辅兵加快脚步,将担架抬到远处一个堆放废弃物和……尸体的角落,随意放下,便转身走了。
苏婉僵在原地,看着那个方向,紧紧咬着嘴唇,单薄的肩膀在暮色中微微颤抖。她最终没有再追上去,只是默默转身,走回那拥挤嘈杂、弥漫着痛苦呻吟的医疗营帐,背影显得格外疲惫和无力。
陈骤收回了目光,看着手里那碗还剩一半的粥,突然觉得没了味道。
他站起身,走到那个分到皮靴的新兵旁边。那新兵正美滋滋地试着新鞋。
“鞋脱下来。”陈骤道。
新兵一愣:“队正?”
“老子跟你换。”陈骤把自己脚上那双也快磨穿的旧鞋脱下来,扔给他,不由分说地把那双半新的皮靴拿了过来。
然后,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他拿起自己那份还没动过的劣酒,又用布包了今晚分到的那块最大的饼子,大步朝着医疗营的方向走去。
他走到那个被丢弃的伤兵旁边。那是个年轻的士兵,脸色潮红,呼吸急促,确实在发高烧,但胸口还有细微的起伏。
陈骤蹲下身,把饼子和酒放在他身边。然后,他找到那个刚才和苏婉争执的小军官。
那军官正叼着根草杆剔牙,看到陈骤过来,挑了挑眉:“嗯?陈队正?有事?”
陈骤没废话,直接把那双半新的皮靴递了过去,声音沉闷:“弟兄们一点心意,长官辛苦。”
那军官愣了一下,接过皮靴看了看,成色不错,脸上顿时露出笑容:“哎呦,陈队正太客气了!这怎么好意思……”嘴上说着,手却把靴子攥得紧紧的。
“那个兵,”陈骤指了指角落那个伤兵,“我队里缺个能喂马的,看他块头还行,抬回去试试,兴许能活。”
军官顿时明白了,瞥了那个方向一眼,嘿嘿一笑:“陈队正倒是爱兵如子……成!反正也是等死,你愿意抬走就抬走。不过话说前头,死了病了,可别怪我没提醒。”
“谢长官。”陈骤闷声道,转身就走。
他叫上大牛和另一个老兵,一起将那个昏迷的伤兵抬回了自己的营地。
他不懂医术,也不知道这人能不能活。
但他知道,有些事,看到了,不能当没看到。
就像那天在城头,他吼出了那几声命令。
就像那个女医师,会为了一小撮盐和一点伤药较真。
火堆噼啪作响,映照着陈骤沉默而刚毅的侧脸。
这第一把火,烧过了战场,似乎也烧到了别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