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扬军的整合,不仅是将军帐内文书往来的更迭,校场上阵列的调整,更是渗透到每一个营帐、每一口饭食、每一句牢骚中的细微变化。这些,往往通过最底层士卒的眼睛和嘴巴,展现得最为真切。
王二狗原是疾风营的一名普通步卒,使一杆长枪,没什么大本事,但也算历经几次小仗的老兵。他所在的队正,是跟着原校尉张嵩从边城一起调过来的老兄弟。自从疾风营被划归鹰扬将军麾下,王二狗就感觉浑身不得劲。
新来的岳斌将军操练起来简直不是人!天不亮就起身,披着全甲跑十里,回来气都没喘匀就要练阵型,稍有错漏,那冷冰冰的眼神扫过来,比鞭子抽还难受。以前在张校尉手下,虽说也操练,可没这么往死里折腾。
“呸!什么狗屁鹰扬军,我看是阎王军!”王二狗趁着休息的间隙,蹲在土坎后边,跟同伙的赵铁锤低声抱怨,“还有那伙食,说是加了量,可这粟米里的沙子,硌得老子牙疼!”
赵铁锤是个闷葫芦,只顾埋头擦拭自己的环首刀,嗯啊地应着。
“听说没?”王二狗凑近些,声音压得更低,“张校尉前天晚上被岳将军叫去,回来脸色难看得很。我看啊,这新来的将军,是要把咱们往死里整,好给他自己的老部下腾位置!”
不远处,几个同样来自原疾风营的士卒也聚在一起,交头接耳,脸上大多带着不满和忧虑。整个疾风营,都弥漫着一种若有若无的抵触情绪。
相比之下,新编的霆击营虽然更苦更累,气氛却单纯许多。这里多是新募的壮丁和从各军抽调来的力士,没什么根基,被窦通那套简单粗暴的操练法子折腾得死去活来,反而没心思琢磨别的。
一个叫李铁柱的新兵,原是陇右的农户,因为家乡遭了灾,活不下去才跑来北疆投军。他力气不小,但反应慢,队列总是站不好,没少挨窦通的骂和熊霸那“善意”的“指导”(通常是把他拎起来摆正位置)。李铁柱虽然苦,却没什么怨言,只觉得这里的将军虽然凶,但好像……挺公平?至少操练时,那位熊队正自己也冲在最前面,盾牌撞得比谁都狠。
熊霸现在很忙。他当了队正,手下管着五十号人,除了自己要继续跟着窦通操练,还得督促手下那帮新兵蛋子。他脑子转得慢,学不会太多弯弯绕,只能把窦通教他的那套照搬过来——力气往一处使,听话,往前冲!谁动作慢了,他就瞪着眼过去,也不打骂,就那么直勾勾盯着,直到对方毛骨悚然,自己把动作做标准为止。他手下那帮兵,怕他,但也有点服他,毕竟这队正是真敢顶着盾牌第一个往上冲的狠人。
朔风营那边,又是另一番光景。胡茬憋着一股劲要把骑兵带出来,训练强度极大。一个新兵因为控马不稳,摔了下来,被胡茬骂得狗血淋头。赵破虏在一旁看着,等胡茬骂够了,才过去把那吓坏了的新兵扶起来,低声指点了几句控马的技巧。那新兵感激地看了赵破虏一眼,默默记在心里。胡茬的悍勇能镇住场面,赵破虏的沉稳细致,则在一点点收拢着人心。
石墩的新兵营永远是怨声载道,但也是变化最快的地方。冯一刀、木头、李顺这三个老兵油子,手段层出不穷,总能找到新兵的极限在哪里。一个叫孙小猴的新兵,机灵但体弱,每次负重跑都落在最后,被李顺重点“关照”,几天下来,虽然依旧骂骂咧咧,但脚步却肉眼可见地稳了不少。
伤兵营里,苏婉正给一个霆击营的新兵处理扭伤的脚踝。那新兵疼得龇牙咧嘴,却不敢吭声。旁边床上躺着的大牛咧嘴笑道:“小子,忍忍就过去了!苏医官手艺好着呢!想当年老子肠子都快流出来了,还不是被她……”话没说完,被苏婉一个清淡的眼神扫过,大牛立刻讪讪地闭了嘴。
文书房里,豆子、小六和栓子忙得晕头转向。他们要重新登记造册所有并入鹰扬军的士卒信息,工作量巨大。栓子凭借其对人名、番号的敏感,效率最高,豆子和小六主要负责抄录核对。偶尔,他们也能从送来的文书中,瞥见行营其他部分对鹰扬军物资申请的刁难和拖延,三人虽愤愤,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更加仔细地整理记录,以备查询。
老猫的斥候都像一张无声的大网撒了出去。瘦猴带着两个人,化装成皮货商人,潜到了浑邪部与西边几个小部落的交界地带,试图核实马老六传来的消息。营内的监视也没放松,那几个被标注出来的原张嵩、李敢的亲信军官,其一举一动都在暗中记录。
陈骤的亲自巡视,效果立竿见影。他不需要多说什么,只是穿着那身鹰扬将军的甲胄,在各营操练场上一站,目光平静地扫过,那股无形的压力便让所有窃窃私语和懈怠动作收敛了许多。尤其是在疾风营和劲草营,他特意多停留了片刻,观看了他们的阵型演练,虽然没有点评,但那专注的目光,让包括张嵩、李敢在内的所有军官都感到了压力。
巡视到霆击营时,窦通正吼叫着让士卒们练习顶着盾牌冲坡。熊霸冲在最前面,巨大的盾牌护住大半个身子,脚步沉重却坚定。陈骤看着熊霸那单纯而专注的背影,微微点了点头。
傍晚,陈骤回到中军帐,韩迁前来汇报。
“将军,您今日巡视之后,各营操练明显认真了许多。尤其是疾风营,张嵩校尉下午亲自督阵,抓了几个训练懈怠的士卒,当众鞭笞。”韩迁道,“不过,下面士卒的怨气,恐怕一时难消。”
“恩威并施,非一日之功。”陈骤看着地图,“让他们怕,是第一步。接下来,要让他们服。通知下去,三日后,全军比武。各营选拔精锐,较量骑射、刀盾、枪矛、负重越野。优胜者,不仅个人有赏,其所在营队,下月粮秣肉食优先供给。”
韩迁眼睛一亮:“此法甚好!既能激发士气,也能看看各营的真实水准!”
“还有,”陈骤补充道,“从我的份例里拨出一部分,加上行营刚赏下来的酒肉,今晚给各营加餐,就说……将士们操练辛苦。”
韩迁笑道:“属下这就去办!”
消息传出,营中低迷的气氛为之一振。加餐的诱惑,比武的期待,暂时冲淡了整合的阵痛。普通士卒们不懂太多大道理,谁能让他们吃饱,谁能带他们打胜仗,他们就认谁。
王二狗领到了一份比平时多了一勺炖肉的饭食,嘴里虽然还嘀咕着“收买人心”,但扒饭的速度明显快了不少。李铁柱则看着碗里的肉,憨憨地笑了,觉得这鹰扬军,好像也没那么差。
夜色中,鹰扬军大营飘起了久违的肉香。整合的道路依然漫长,但至少,第一步,已经稳稳地踏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