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阳光开始变得毒辣。
野狐岭上的血干得很快,在草地上凝成一块块暗褐色的斑。尸体在高温下开始发胀,气味越来越重,是种混合了血腥、内脏和腐肉的怪味,顺着热风飘出好几里。
陈骤把长矛插在地上,解开颈甲的系带。铁甲被晒得烫手,里衣早就被汗浸透,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现在硬邦邦地粘在身上。
他环顾四周。
战场已经分成了泾渭分明的几块:东侧平缓地带,胡茬的朔风营正在收拢俘虏。那些活下来的狼卫被反绑双手,一串串连起来,蹲在地上。有人眼神麻木,有人还在低声咒骂,但更多人是茫然——仗打完了,王跑了,接下来怎么办,没人知道。
西面山口,岳斌的陷阵营开始修筑简易工事。士卒们用缴获的弯刀砍下灌木,堆在路口,再挖浅壕。动作熟练,但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疲惫。仗打赢了,可人累了,累到连欢呼的力气都没有。
正中央这片坡地,是厮杀最惨烈的地方。金狼大纛还竖在那里,旗面垂着,盖住了半具尸体。大纛周围,亲卫营的士卒正在清理战场。
清理,这个词用得文雅。
其实就是翻尸体,找还有气的,补刀没死透的,收集能用的兵器甲胄。这是战后最脏最累的活,但没人抱怨——战场上活下来的人,没资格抱怨。
陈骤看见王二狗了。
这汉子正蹲在一堆尸体旁,用布条缠手上的伤口。刚才那阵突击,他左手虎口崩裂了,血顺着指缝往下滴。但他缠完伤口,又捡起刀,开始翻下一具尸体。
陈骤走过去。
“死了没?”他问。
王二狗抬头,见是陈骤,咧嘴想笑,但笑容扯到了脸上的伤口,疼得龇牙咧嘴:“将军,这活儿……真他娘不是人干的。”
“那谁干?”
王二狗被问住了,挠挠头:“也是,总得有人干。”
他翻开的这具尸体是个晋军士卒,看甲胄制式是破军营的人。年轻,顶多二十岁,胸口被弯刀捅穿了,伤口边缘的肉已经发白。眼睛还睁着,望着天空,瞳孔散得很大。
王二狗伸手,帮他把眼睛合上。
“第几个了?”陈骤问。
“十七个。”王二狗声音低了,“咱们的人,十七个。狼卫的……没数,至少五十往上。”
陈骤沉默。
他拄着矛,看向更远处。医护营的人正在尸体堆里穿行,灰衣服在暗红色的背景里很显眼。苏婉走在最前面,身后跟着四个医护兵,抬着两副担架。
他们停在一处相对密集的尸堆旁。
苏婉蹲下身,先探了探最上面那具尸体的颈脉——是个狼卫,脖子被砍开一半,早没气了。她摇摇头,示意医护兵把人搬开。
下面压着个晋军士卒。
这人还活着。左腿从膝盖往下没了,伤口用布条胡乱缠着,但血还在渗。脸色白得像纸,嘴唇干裂,但眼睛是睁着的,看见苏婉时,瞳孔收缩了一下。
“别动。”苏婉说,声音很轻,但沉稳。
她先检查伤口。布条解开时,残肢的断面露出来,骨头茬子白森森的,周围的肉已经发黑。伤口感染了,得尽快处理。
“酒。”苏婉伸手。
旁边的医护兵递过一个小皮囊。苏婉拔掉塞子,把酒淋在伤口上。那士卒浑身剧震,牙齿咬得咯咯响,但没喊出声。
“按住他。”苏婉说。
两个医护兵上前,压住士卒的肩膀和右腿。苏婉从药箱里取出把小锯——这是金不换特制的,锯齿细密,手柄包着布。
锯子搭在残肢上。
士卒的眼睛瞪大了,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他想挣扎,但被按得死死的。
“看着我的眼睛。”苏婉突然说。
士卒下意识看向她。
苏婉的眼神很平静,没有怜悯,没有恐惧,就是一种纯粹的专注,像是匠人在处理一件器物。这种平静有种奇怪的力量,士卒慢慢安静下来。
锯子开始动。
“滋——滋——”
声音很难听,像在锯湿木头。血沫和骨渣溅出来,苏婉脸上溅了几点,但她没停手。动作稳而快,每一锯都落在该落的位置。
三十息后,坏死的部分被锯掉了。
苏婉扔掉锯子,用烧红的烙铁烫了烫断面——止血消毒。一股焦糊味冒出来,士卒终于忍不住,惨叫出声,然后昏了过去。
“抬走。”苏婉站起身,用袖子擦了把汗,“下一个。”
整个过程不到半盏茶时间。
陈骤远远看着,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他知道苏婉在做对的事,但亲眼看见这种场面,还是觉得胸口发闷。
他转身,不再看。
大牛从东面走过来。这汉子脱了甲,光着膀子,身上横七竖八全是伤口,新的叠旧的,看着吓人。但他走路依旧虎虎生风,手里拎着个水囊,边走边灌。
“将军!”大牛看见陈骤,快走几步,“俘虏清点完了,活的一千二百三十七个,重伤的……没算,等医护营处理。”
陈骤点点头:“咱们的人呢?”
大牛脸上的笑容淡了:“破军营,战死三百二十一,重伤一百七十四。轻伤……几乎人人带伤。”
三百二十一。
陈骤沉默了一会儿。破军营满编是两千人,这一仗就折了四分之一。这还是最精锐的重甲步兵,如果是其他营,伤亡只会更大。
“岳斌那边报了吗?”
“报了。”大牛从怀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纸——是岳斌让亲兵送来的,“陷阵营,战死二百八十九,重伤一百零三。他们守孤云岭,打得太惨。”
陈骤接过纸,看了看。纸上的字迹很潦草,但数字写得清清楚楚。他折好纸,塞进怀里。
“胡茬和张嵩的骑兵呢?”
“还在追,没报。”大牛说,“但骑兵损失应该小些,毕竟追杀溃兵,占便宜。”
陈骤没说话。
他拄着矛,慢慢走向伤兵集中的区域。那里已经搭起了十几个简易帐篷——就是用缴获的帐篷布临时支起来的,勉强能遮阳。
帐篷里躺满了人。
轻伤的坐在外面,自己处理伤口,或者互相帮忙包扎。重伤的躺在里面,医护营的人忙得脚不沾地,止血、清创、缝合、喂药。
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味、药味,还有汗味。
陈骤走进第一个帐篷。
里面躺着二十几个人,大多是胸腹受创,或者断手断脚。有人昏睡着,有人醒着,但醒着的人也很安静——不是不疼,是疼到没力气出声。
一个年轻医护兵正在给个士卒换药。那士卒腹部中了一刀,肠子差点流出来,现在用布条紧紧缠着。换药时,布条解开,伤口露出来,红肉外翻,边缘已经发炎。
医护兵的手有点抖。
他年纪太小了,看着顶多十六七岁,脸上还带着稚气。虽然动作已经尽量轻,但每次触碰伤口,那士卒还是会抽搐一下。
“我来吧。”
陈骤走过去,接过医护兵手里的药瓶。
医护兵愣了一下,认出是陈骤,赶紧站起来:“将、将军……”
“你去帮别人。”陈骤说。
他蹲下身,仔细看了看伤口。刀口很深,但没伤到要害,只要能控制住感染,活下来的希望很大。他从药瓶里倒出些药粉——这是苏婉配的金疮药,止血生肌效果很好。
药粉撒在伤口上。
那士卒咬紧牙关,额头青筋暴起。
“忍着点。”陈骤说,声音不高,“药上去,疼一会儿,但能活命。”
士卒点点头,眼睛死死盯着帐篷顶。
陈骤用干净布条重新包扎伤口。他动作不算特别熟练,但稳,每一圈都缠得恰到好处,不松不紧。这是他在战场上自己摸索出来的——受伤次数多了,自然就会了。
包好伤口,他又从旁边水囊里倒了半碗水,扶着士卒喝下去。
“谢谢……将军。”士卒声音沙哑。
“叫什么名字?”陈骤问。
“刘……刘栓儿,破军营第三队,伍长。”
“伍长?”陈骤看了他一眼,“这一仗打完,该升队正了。”
刘栓儿愣住,随即眼圈红了,但强忍着没哭:“将军……我们队,十个弟兄,就剩三个了。”
陈骤沉默。
他拍了拍刘栓儿的肩,没说什么,起身走向下一个伤员。
就这样,一个帐篷一个帐篷地走。
有时帮忙包扎,有时只是蹲下来看看伤口,问两句。更多时候,就是站在那里,让那些还能睁眼的士卒看见——将军还在,仗打赢了,大家都没白死。
走到第三个帐篷时,他看见了熊霸。
这汉子被单独放在最靠里的位置,身上盖着薄毯,只露出头。脸色还是惨白的,但眼睛是睁着的,看见陈骤时,眼珠子动了动。
陈骤走过去,蹲下。
“还疼吗?”他问。
熊霸扯了扯嘴角,想笑,但没笑出来:“疼……但死不了。”
“苏医官说,你命硬。”陈骤说,“腰腹那伤,换个人早没了。”
“那得谢苏医官……”熊霸喘了口气,“也谢……将军。”
陈骤没接这话,只是问:“想吃什么?我让火头军做。”
熊霸想了想:“肉……炖得烂烂的肉,多放盐。”
“好。”
陈骤起身要走,熊霸突然说:“将军……”
“嗯?”
“仗……打赢了吧?”
“打赢了。”陈骤点头,“浑邪王跑了,旗倒了,他儿子被俘了。”
熊霸长长吐了口气,闭上眼睛,眼角有滴泪滑下来,但很快被他用袖子擦掉。再睁眼时,眼神已经恢复了平时的粗粝:“那……值了。”
陈骤点点头,走出帐篷。
外面阳光刺眼。他抬手遮了遮,看见苏婉正从远处走来,身后跟着几个医护兵,抬着新收治的重伤员。
两人在帐篷外碰面。
苏婉脸上全是汗,头发有几缕粘在额角,衣服上血污斑斑。她先上下打量陈骤,确认他没事,才开口:“西面山口送来三十几个重伤的,得赶紧处理。”
“你忙。”陈骤说。
苏婉点头,转身要走,又停住:“你……也注意休息。”
“嗯。”
苏婉走了几步,突然回头:“对了,耿石那边,我刚才去看过。烧退了,脉象稳了,今晚应该能醒。”
陈骤眼睛一亮:“当真?”
“当真。”苏婉脸上终于露出点笑意,“他命硬,跟你一样。”
陈骤也笑了。
这可能是今天第一个真正的笑容。
苏婉没再多说,带着人快步走向新搭的医疗帐篷。陈骤看着她背影消失在帐篷帘后,这才转身,继续巡视。
太阳渐渐西斜。
战场清理工作还在继续。尸体被一具具分开——梁军的抬到一边,用白布盖上;狼卫的堆到另一边,等着集中焚烧或者掩埋。
兵器甲胄堆成了几座小山。长矛、弯刀、骨朵、盾牌……大部分都带着血,有些已经损坏,但修修还能用。
俘虏那边传来骚动。陈骤看过去,是一个狼卫突然暴起,想抢旁边看守的刀。但他被反绑双手,动作笨拙,刚站起来就被几杆长矛同时捅穿。
尸体倒下,血又流了一地。
其他俘虏吓得缩成一团,看守的士卒骂了几句,重新整顿秩序。
陈骤收回目光。
他走到那杆金狼大纛下。旗杆还竖着,但旗面在晚风中轻轻摆动,已经没了白天的张狂。王二狗正在旗杆旁坐着休息,看见陈骤,赶紧站起来。
“将军,这旗……怎么处理?”
“明天拔了,运回阴山。”陈骤说,“挂关墙上,让所有人都看看。”
“好嘞!”
陈骤仰头看了看旗杆顶端。那里原本应该有个金制的狼头装饰,但现在不见了——可能是战斗中被打掉了,也可能是被谁偷偷摘了。
不重要了。
他转身,看向北方。
草原在夕阳下染成了暗红色,一望无际,安静得有些诡异。浑邪王就是往那个方向逃的,带着残兵败将,带着一身的伤和耻辱。
但陈骤知道,这事没完。
草原上的狼,受了伤,会躲起来舔伤口。等伤好了,还会再来。下一次,可能是明年,可能是后年,但一定会来。
不过那是以后的事了。
现在,他只需要做好眼前的事:统计伤亡,救治伤员,安抚士卒,整顿防务。一件一件来,急不得。
“将军!”
栓子从远处跑来,手里抱着个木匣子,气喘吁吁:“各营的伤亡统计……初步的,都在这了。”
陈骤接过木匣,打开。里面是一叠纸,每张纸上都是一个营的伤亡数字,字迹工整,但纸张边缘被汗水浸得皱巴巴的。
他一张张翻看。
破军营、陷军营、朔风营、疾风骑、霆击营、射声营……每个数字后面,都是一条条人命。
最后一张是总表。
野狐岭之战,晋军参战一万八千人,战死两千三百四十七人,重伤一千零九十六人,轻伤不计。歼敌约两万,俘虏一千二百余。
惨胜。
陈骤合上木匣,递给栓子:“收好,明天我要详细看。”
“是。”
天色渐渐暗了。
火头军开始埋锅造饭。炊烟在战场上袅袅升起,和尚未散尽的烟尘混在一起,飘向天空。饭菜的香味慢慢压过了血腥味,这是活人的味道。
朱老六带着几个火头兵,抬着大锅走到伤兵帐篷区。锅里炖着肉——是从缴获的敌军战马里挑出来的,马肉粗,但炖烂了也能吃。
“吃饭了!吃饭了!”朱老六吆喝着,“重伤的躺着,有人喂!轻伤的自己来盛!管够!”
士卒们慢慢围过来。
没人抢,没人挤,大家都安静地排队,盛饭,找地方坐下吃。偶尔有人说句话,声音也压得很低。
陈骤也拿了碗,盛了半碗肉汤,就着干饼吃。
肉汤很咸,但热乎乎的,喝下去浑身都暖了。他坐在一块石头上,看着周围默默吃饭的士卒,看着远处还在忙碌的医护营,看着更远处渐渐沉入黑暗的草原。
王二狗端着碗凑过来,蹲在他旁边:“将军,明天……咱们回阴山吗?”
“回。”陈骤说,“但得留人守着。岳斌的陷军营留下,胡茬的骑兵留一半,其他人分批撤回。”
“那俘虏呢?”
“能走的带走,重伤的……留下治,治好了再说。”
王二狗点点头,埋头喝汤。
夜色完全降临。
战场上点起了火把,一簇一簇的,像是散落的星星。医护营的帐篷里亮着油灯,人影在帐篷布上晃动,偶尔能听见压抑的呻吟声。
陈骤吃完最后一口饼,起身。
他还要去巡营,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