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元吉听到声音,并未显得惊慌失措,也没有寻常少年被人撞破秘密的窘迫。
他从容不迫地站起身,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尘土,朝着篱笆外逸长生所在的方向,恭恭敬敬地、有板有眼地作了一个揖,礼数周全。
雨水打湿了他额前柔软的碎发,湿漉漉地贴在光洁饱满的额头上,反而更衬得他一双眼睛清澈明亮,如同被雨水洗过的星辰。
“先生安好。小子夏元吉,见过先生。”他直起身,声音清朗,不卑不亢。
“先生所言,确实在理,合乎常情。然,学生观人察物,向来注重细微之处,于琐碎日常中见真章。
吴账房此人,有一怪癖,或者说,是多年不改的习惯。每日巳时三刻,无论阴晴风雨,他必至城南的‘春风楼’,点一碗招牌鳝丝面,雷打不动。
面钱明明只需十五文,他却每每掷下一钱碎银(约合百文),且从不索要找零。
跑堂王五,乃是学生的远房表亲,关系尚可。
曾于年前一次酒后失言,言道吴先生私下曾抱怨‘打点各方,所费不赀,光是每月塞给赵师爷的例份银子,都够买半头肥猪了’。
言语之间,怨气颇重,不似作伪。由此观之,吴账房虽贪,却并非毫无分寸的巨蠹,且深谙‘破财消灾’、‘利益均沾’的市井生存之道。
那九十两虚账所得,他既已得了五十两的大头,实无必要、也未必有那个胆量,再去独吞那本该用于打点的二十两。
平白得罪掌握着米行‘损耗’核定大权、能决定他饭碗是否安稳的钱谷师爷。
故此,学生断定,此二十两,定为‘过路财神’,经由周阿福之手,最终落入了赵师爷的私人腰包。”
条理之清晰,推断之缜密,观察之入微,从日常最不起眼的琐碎细节中,窥见一条完整的利益输送链条。
逸长生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赞赏之色。此子天赋,果然非同一般。
他不再多言,迈步轻松踏入檐下干燥之处,信手收起了那柄普通的油纸伞,倚在墙边。
宽大的袖袍看似随意地轻拂了一下,一卷纸张已然泛黄、边角多有磨损的线装旧册子,便如同变戏法般滑出袖口,平稳地递向了面前的夏元吉。
“善。大善。”逸长生赞道,语气中带着真正的欣慰,“小友心细如发,明察秋毫,更能见微知着,由点及面,难得,实在难得。”
随即,他话锋一转,如同师长考校学生,提出了一个更加复杂、贴近现实的问题,“若我告知于你,今岁德兴,乃至整个江西,极有可能再遭特大水患,灾情堪比甚至超过去年,届时粮价必然再次飞涨,至少三成以上。
地方官府为平抑疯狂上涨的粮价、赈济嗷嗷待哺的无数灾民,决定开启常平仓放粮平粜,定额每人每日凭户籍与官府发放的凭票,购粮二升。
现有登记在册、急需救济的饥民三千人,而德兴县常平仓存粮,仅余一千石。
小友以为,当如何施为,制定章程,方可既活民命,救万千黎庶于倒悬饥馑之中,又能有效抑制不法奸商囤积居奇、投机倒把,确保朝廷赈济之粮,能真正落到饥民口中?”
考验!真正的考验来了!
夏元吉心中凛然,知道这是决定自己能否入得眼前这位神秘高人法眼的关键时刻。
他双手异常恭敬地接过那本看似普通的册子,动作小心翼翼,如同捧着稀世珍宝。
册子入手,竟有些微沉之感,显然内容详实。封面是手写的几个端正楷体——《德兴丁口赋税略考》。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激动与紧张,快速而细致地翻阅起来。
指尖划过纸上那些详实无比、密密麻麻的墨迹数据,脑中已然开始飞速运转,结合自己平日里的观察与思考,整合分析。
“常平仓开仓放粮,本是利国利民之善政,然,自古以来,极易滋生流弊,为蠹虫所乘。
依官府户籍鱼鳞册,按丁口授票,本是正理,可防重复冒领。然,”
夏元吉语速平稳,思路清晰,如同在陈述一个早已深思熟虑的方案。
“学生料定,消息一出,那些奸猾狡诈之徒,地方上的粮商、牙行乃至胥吏,必会借机大肆活动。
或威逼,或利诱,低价甚至强行收购饥民手中赖以活命的购粮票证,囤积粮票,待价而沽。
或等粮价涨至更高时,凭票套购平价官粮,再行高价倒卖,牟取暴利;
或将囤积的粮票高价转卖给真正急需、却无力争抢的饥民。如此循环往复,则朝廷耗费大量钱粮的赈济之举。
最终反而肥了奸商私囊,真正嗷嗷待哺的百姓未得其惠,或只得少许,朝廷徒耗钱粮,民心尽失,局势可能更加糜烂。”
他略一停顿,眼中闪烁着与他年龄极不相符的、冷静而智慧的光芒,那是一种对世情人心透彻理解后的光芒。
“学生不才,有三条浅见,或可并行,兼收其效。其一,分时放粮,缓其急迫,乱其步骤。
放粮之事,可分作两期进行。首期,于官府张贴告示三日之后,开始放粮,但只放常平仓存粮之五成,即五百石。
此策之妙,在于让所有饥民知晓,官仓尚有存粮,后继有粮,心中稍安,则争抢囤积之心、恐慌情绪可大为减缓。
那些真正家中无隔夜之粮、亟待救命的饥民,得以及时购粮活命。
而奸商见官仓有余粮,后续还有放粮,囤积居奇的风险与成本便大大增加,其投机之气焰,必受挫。”
“其二,票据严控,断其流转,增其成本。
所有发放的购粮票证,须由购粮者本人于购粮当时,当场在票证背面指定空白处,按下清晰无误的手印,最好是右手拇指印。
此票证即与购粮者本人身份绑定。
若因特殊情况,确需转卖与他人,必须由原购粮者本人,亲自持票及自身户籍证明,至官府指定的办事点(如县衙户房),办理‘票证过户’手续,并缴纳少量过户费。
比如五文钱,方可领取一张登记有新持有人信息的新票,旧票当即由官府吏员当面加盖‘作废’大印,当场销毁。
如此一来,倒卖粮票便需额外付出过户费的金钱成本与来回奔波、面对胥吏的繁琐手续成本,其利润空间被大幅压缩,风险却骤增,可极大遏制投机倒卖之风。”